散文

彼岸的故乡

范宇2013-06-03 11:12:02
                      
    落笔“故乡”,已不是第一次。不知为何,每次笔尖触碰到“故乡”二字,心头的情绪总会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喜悦,悲伤,焦灼,苦涩,亲切,惶恐……这些对立而并存的词汇从我离开故乡的那一天起,便时时刻刻夹杂在故乡若即若离的气息中。喜悦过后的悲伤,焦灼苦涩后的亲切,亲切过后的惶恐,让我难以分辨清楚故乡的味道。久而久之,竟让我产生一种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的感受:我从彼岸来,而故乡是一个我永远回不去的彼岸。
    翻看手头的《现代汉语词典》,“故乡”一词有这样的解释: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出生,我在那个叫做石桥的小镇;生命的前二十年,我也生活在那块土地。石桥镇无疑是我的故乡,它如一枚种子洒在我心灵的田地上,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我生命模样的参天大树。时间越久,枝叶越是繁茂,故乡的模样也应越是清晰。可流过我生命的河流注定要把一棵树打造成一只船,从此岸驶向彼岸,彼岸便作了此岸,此岸已成身后的彼岸。
    一到秋冬,便会雾锁横江。在浓浓的迷雾里,全然看不见故乡的模样。我不知道,我生命的船只在此岸停靠久了,会不会渐渐模糊彼岸的故乡?

                       
    在我心里,对“故乡”的印象是从诗词开始的。
    犹记得,少年时代读过不少思乡的诗词,从李白的《静夜思》,到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再到宋之问的《渡汉江》,后来又是崔颢的《黄鹤楼》。在狭窄的教室里,在微光的阁楼上,这些诗句早已烂熟于胸。但在皎洁的月光铺满整个小镇的夜里,我却半点也不明白“故乡”在哪里,那些诗人又为何要没完没了地思念故乡。这些诗句,就犹如一只只从我傻傻头顶上空飞过的大雁,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几声孤鸣过后,天空依旧一片蔚蓝。
   教我小学五年级语文课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师。一个秋日的午后,他在讲台上慢吞吞地读着崔颢的《黄鹤楼》,我们都无精打采地盯着他,心思全然不在他沙哑的声音里。但让我们想不到的是当他读到“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时,竟热泪盈眶,情不自已。我们都傻眼了,痴痴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大概大家都想不明白,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头,怎会如此脆弱?
    后来,我从年龄比他稍长的祖父那里探听到一些关于他的讯息。原来他不是本地人,故乡远在上海。在上山下乡的运动中,以知青的身份来到这里,此后安家于此,再也没有离开。
    我不解,好奇地问祖父:“他为何会流泪?”
    祖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大概是想念他的故乡了吧!?”
    又是“故乡”,又是“思乡”。它们到底是什么?为何会拨乱如此多人的心弦?难道大雁不只是简简单单地飞过天空,多多少少留下了一些痕迹?如果真留下一些痕迹,又是什么呢?
    面对一座山,山默默无语;仰望一朵云,云静静无声。
    就这样,在诗词的世界里,这些问题困扰着我几乎所有的少年时光。

                    
    能够稍稍掂量出“故乡”的分量,明白“思乡”的深刻含义,已是离开故乡的多年之后。
    一个“夕阳无限好”的黄昏,我独自站在黄河边上,静静地望着比远山更远的远山。远山背后,就是我的故乡。几缕不解人意的河风不停地拨弄我的头发,像是要吹落一两根,吹向远山背后的那块土地。一阵烈过一阵的风里,少年时代那些烂熟于胸的诗句犹如眼前的黄河水一点点漫过心头。
    心里开始默默地背诵故乡老教师读过的那首《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当“日暮乡关何处是”这句漫过心头时,风吹落了几滴眼泪。千年以前崔颢站在黄鹤楼上心头的追问一下子就飞到了我的面前。我的故乡在哪里呢?黄色的河水把我的双眼模糊成一幅没有山路的画,我在山川间找不到归家的路途。黄昏落幕,浩淼的河面上生出几缕水烟,原来雁过留痕,留下的就是这一缕缕的乡愁。涛涛江水,泛起几丝涟漪,涟漪里全是故乡的模样。窄窄的巷子,矮矮的屋舍,青青的瓦片,故乡的模样在浩淼的烟波里渐渐清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人生的某些况味,可以一瞬间就变得深刻。
    有人心头一定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既然如此思念故乡,那怎么不回去看看?其实,我也常常如此自问。不回故乡,是真的找不到归家的路途么?当然不是。一个游子,无论漂泊得多么遥远,都不可能忘记回乡的路途,反而会越来越清晰,甚至可以想起某条小径旁的一个池塘,一棵树,亦或是一株野草。那么不回故乡,是因为交通的不便么?当然更不是。飞机,汽车,火车,轮船,早已可以在短短的时日内通往任何一个人的故乡。
    一切似乎都不成问题,那么我这只漂泊的小船,为何迟迟不肯驶向故乡的港湾?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这是宋之问给出的答案。我想,宋之问的这个答案一定答到了所有游子的心灵最深处。故乡就在那里,随时都可以启程,随时都可以靠近,却又总是不敢动身,不敢靠近。“近乡情更怯”,到底怯什么?
    怯的是故乡的一人一物。害怕故乡的亲人已不在人世,胆怯故乡的草木屋舍已面目全非。故乡是一个最美丽的梦,任何一个细微的改变,都可能让这个梦彻底破碎。梦的破碎,心的破碎,破碎到没有任何勇气面对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因为破碎,就连放荡不羁的李白也很少回乡。李白回乡很容易,但他终究害怕面对故乡,只好趁着酒兴说一句,凡我醉处,皆非他乡。
    在异乡的土地上,故乡无时无刻不牵绊着一颗漂泊的心。我多次从黄河穿城而过的兰州回到四川那个偏远的小镇,每次要回去,都异常兴奋与向往。在回乡的前一夜,甚至前几夜,就开始不断回想故乡的每一个细节,可以细到一片瓦,一块砖,一扇窗。故乡的梦在异乡的夜里美妙绝伦,就好像一幅倾国倾城的山水画卷。但当脚步真正走在故乡那片熟悉的土地上时,最初的兴奋与向往全然湮灭,留下的全是失落。那片瓦,碎了;那块砖,断了;那扇窗,残了。故乡的诗意与美好,瞬间化作一地的灰烬。不禁忍不住要问问自己——
    这还是我的故乡吗?
    当然是。
    这个日夜思念的故乡给我的不是欣喜与安慰,而是一场触目惊心的悲凉与失落。这让我想起余秋雨在《乡关何处》里写到的一句话:“就像一首激情澎湃的名诗后面突然看到了一幅太逼真的插画,诗意顿消。”如此形容回到故乡的那种复杂情感,再合适不过。
    我不知道,写下《乡愁》的余光中回到他大陆的故乡是怎样一番感受。我想,他也一定不会太欣喜。诗意了那么久的故乡,画情了那么久的故土,突然间历历在目,亲切过后难免惶恐。
    或许,故乡就是一首只能站在异乡吟诵的诗词,亦或是一幅只可远观的山水画卷。

                  
    那么,是不是最美的风光总是悬在生命的彼岸?
    在故乡的河边,我曾仰望一座又一座的远山,无边无际地想象着远山背后的地方是多么地美好。终于,有一天,我驾着生命之树打造而成的小船,向着美好的远方进发。远方其实并不太远,但我还没有真正到达那块神往的地方,故乡已开始在心湖里泛起涟漪。但心中那份强烈的向往,牢牢地掌着舵,义无反顾地向着那块地方前进。真正到达时,才发现,原来神往的彼岸远远不如我此岸的故乡。但船已从故乡的码头解缆,如何好意思立马掉头回乡?
    回到最初的疑虑:我停靠在此岸的船只会不会渐渐模糊彼岸的故乡?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不会。
    无论如何漂泊,哪怕漂出了流经故乡的那条河流,也不会模糊故乡的风物。纵然树已做船飘到远方,但树的根还深深扎在故乡的土壤里,依然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彼岸的故乡,此岸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