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忆清水埔

念荷2013-05-31 07:44:54
    乡下女孩子的记忆中,最多的也许就是洗衣池的那一方小天地,孩童时代捞鱼摸虾,少女时代洗脸梳头,做了人妇后三姑六婆闲话家常,都少不了那湾浅水流。到了去世后,男的在祠堂里做典礼,而女的就在清水浦上,那个洗净她们脸面,也洗褪她们容颜的地方。
    两岸的青山相对,清水浦如同镶嵌在其中的一颗明珠,河堤上的翠竹,松柏长得郁郁葱葱,常年青翠,绿意自是少不了。在这触目即是的绿色中,不同时节盛开的花又给清水浦多了几分点缀,野生的蔷薇花在五月份之间开花,那些花长得跟灌木丛一样浓密,开的花亦是一团团一簇簇的,跟花球一样,女孩子爱采来编花环;彼岸花有点像蒜苗,开的花比蔷薇更大更红,却从来没人采来戴,大人们都说那花叫“头晕花”,戴的人会晕厥过去;在老樟树下,还长了几丛不知名像豆荚的花,红紫色的花在灿烂的阳光下开得沸沸扬扬,时常引得一大群的蜜蜂在上面“嗡嗡”的,整天喧闹个不停。
    关于清水浦,有很多的回忆,这回忆里有苦亦有甜,有温暖也有苦涩。
    母亲还在村里时,我时常爱跟她到清水浦洗衣服。
    有母亲洗衣服,我便能和其他女孩儿一样,折了花枝编花环,春天里,沿着河岸上去,通常还能折到一把鲜嫩的蕨菜。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坐青石板上看母亲洗衣服,听那些妇女闲话家常。
    农村人穿的粗布麻衣,洗起来没那么讲究。我母亲洗衣服时,特别是冬天穿的毛衣,棉袄,泡了水以后搁青石板上,用脚一前一后使劲的搓揉,衣服也被搓成了一条麻花,过了一道水后,衣服如同搁在案板上的面团,任由光溜溜的木棒捶打,乡间妇女洗衣服丝毫不掩饰她们力气的粗壮,“拍”的一声接着一声,在衣服与木棒的接触中传来,清脆而响亮,水花星子四处飞溅,松动的青石板上也发出富有节奏感的“嘎吱嘎吱”声,我那时觉得洗衣服简直就是一首动听的歌谣。
    妇女们洗衣服时手上忙着,嘴巴也不闲着。这使得清水浦上时常热闹非凡。夏天的时候农人赶活忙,急匆匆的洗了衣服便往田地里赶,哪家的小孩不听话了,一天泡水里,常惹得爹妈扯起喉咙骂,水浦上大人叫喊声和小孩的哭闹声杂合,火辣辣的劲丝毫不逊色于日头。
    秋天时候农妇们活计少了,火气自然也没那么旺盛,有些妇女不洗衣服也要上那几块青石板上坐坐,唧唧咋咋的讨论着那年的收成,不时的打趣着旁边的姑娘要乘着年成好,选个好日子该出嫁了。脸皮薄点的姑娘们脸一下就红得像二月的桃花,不知如何回应是好,只低了头假装看河里的游鱼。说到动情处时,那些个婶娘,伯娘的也只管咧着嘴放声笑,大老远晒谷场上的妇女听得心动了,也扯着嗓门问,你们那边在聊着些啥味道啊。随即两边便一声高一声低的呼喊道,乡下的女人嗓门大,十里八乡的都听的真切。
    时常哪家的媳妇挑了担莲藕或马蹄的来河里清洗,也不用招呼大伙儿便各自捡了洗来吃,白白胖胖的莲藕搁清水里让人看了就垂涎。那媳妇笑脸盈盈的让大家只管捡大的来吃,大伙儿都知道好的是要挑往集市上卖的,都只捡了细瘦的吃。我的童年在这清水浦上度过,听的最多的便是那些妇女们这家长那家短的闲言碎语,谁家的姑娘,小伙子选定了日子要办喜酒,谁家的媳妇待婆婆不好,谁家小两口又吵架了,都是她们说来就倍儿起劲的话题。那里不仅是她们的洗衣天地,更是她们的娱乐中心,交流平台,有了那几块大青石板,谁的日子也过得不乏味。
    父亲出外工作两年之后,回来和母亲离婚了。母亲生了五个女儿,在这个封建礼教根深蒂固的村落,母亲有她的辛酸,父亲有她的无奈。小妹送给了很远的一户人家收养,奶奶带着四妹,父母各奔东西后,都在外工作,我和二妹三妹在家,洗衣做饭之事都得靠自己了。那时我才十二岁,二妹比我小三岁,三妹只有六岁。
    洗衣服的担子落到我的肩上,我也渐次懂得了母亲的苦,洗衣服对我而言再不是记忆中动听的歌谣,如同梦魇一般。南方的冬天尤为阴冷,河水亦是刺骨的寒,常常半桶衣服没洗完,我的手就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十三岁来了月经之后,没有母亲在身边的女孩子,懂得的生理知识甚少,并不懂得保护自己,月经期也挽高了裤腿跑水里,洗完衣服肚子痛腰痛也以为是劳累的缘故。冬天天黑得很快,放了学以后去洗衣服,还没洗多久,夜幕就已经降临了,洗衣服的人渐次散去,清水浦上有很多关于鬼神的传说,在隆隆的夜色中,那些鬼魅不断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侵蚀着我身心的每一处。这个时候,便十分的想念母亲,却又不敢去想念她,只全心地洗着搓着。
    在清水浦上洗衣服,有一位老人给我略带苦涩的回忆注入了一丝温暖。
    这位老人按照辈分,我本应叫她李奶奶,只是从小没有叫她的习惯,所以也从未开口。李奶奶原先有两个儿子,她丈夫喝醉了酒,回到家与大儿子起争执,拿刀捅死了儿子。丈夫去坐了牢,她和二儿子过活,后来听说与媳妇合不来,便独自一个人生活。她长相很丑陋,皮肤黑得跟烧过的炭一样,一只眼睛是瞎的,只能看到眼白,怪吓人,又因为患有肺结核,话还没说上来就已经咳得不行了,极少有人和她有往来,她也不爱和人交往。
    李奶奶洗衣服总在下游最后一块青石板上,通常只有给小孩子洗尿布的人才会去那块石板上洗。她洗衣服的动作很慢,总要站起来咳上一阵子才又接着洗。我时常听她那样一声声不间断的咳嗽,总觉得只要一口气上不来,她就会坠倒在河里死掉。但在夜幕中,也似乎只有那样的咳嗽声才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
    李奶奶有时候洗完衣服之后便过来帮我洗,我也从来不推脱,她从不问我家里的长短,一老一少默默的洗着衣服,就好像那是约定俗成的事一样,从来便是如此。白天里,和小伙伴们去上学时,若是遇着她,小伙伴们远远的就跑开了。我没有躲开,却也没和她打招呼,从她身边走过时,偶尔她会抬头看我一眼,我也没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出多少的含义。
    离开故乡出外求学后,没过几年,听人说李奶奶过世了。心中燃起了一股莫名的情愫,却也觉淡淡的,不一会儿便消散了,并不觉悲伤。
    现在的清水浦依旧是那番老样子,绿树成林,水清见底。却不知为何,总觉它如同彼岸花那样,只在彼岸胜放,隔了条河,美也是那么的梦幻,总比回忆之中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