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印象卡夫卡

李航远2013-05-29 08:51:43
    布拉格城中有座怪诞的雕塑。一个戴礼帽的瘦小男人骑在一个无头的巨大躯干上,维持着行走的姿势,上面镌着一行文字—— “他的思想是个完整的人,他用自己的身体撑起他。”
    那是弗兰兹·卡夫卡。
                        黑夜的豹
    “如果没有这些可怕的不眠之夜,我根本不会写作。而在夜里,我总是清楚地意识到我单独监禁的处境。”
    我常常循着手腕的蓝紫色脉络逼视,检阅着静脉回流着怎样的暗潮汹涌,正如弗兰兹身体中潜在的黑暗因子,如厌光菌一般在深夜里分裂增殖,蚀骨销魂。现实的巨大浪潮席卷着这个善良温柔的男子,在人性的暗流与漩涡中无奈的挣扎。只有在夜深,他敞开灵魂,将天真脆弱与他窥见的人性融进字里行间,浓缩成荒谬费解的冥想寓言。似一个调皮顽童,精心编织一个华丽诡异的谜面,却把谜底丢弃在了遥远的天涯。
    写字台边的弗兰兹是孤独的。然而他享受这孤独亦刻意维护这孤独,仿佛在这无际的旷野中他才能找到永恒。独自遨游在精神天地中的他,仿佛在享受一场盛大的欢宴。孤独是他一个人的狂欢,他在灵魂深处独舞畅啸,沉溺于一个不为人知的独占的空间禁区,如一个虔诚的教徒执迷于神秘的宗教仪式。于是这绝对的隐秘里他不再需要一个明确的时空坐标来清楚自身的定位,亦不再需要假面的伪装而摊开灵魂与人类裸裎相对——这是他一个人的王国,他独有的传奇。生命于此,于这孤独而荒凉的沙漠里任性地绽放,像蔷薇开放一样地赤裸裸。
    夜里的弗兰兹,因了这字里行间的孤独游踪而不再优雅怯弱。他不再是白日里那个温和迷茫的弗兰兹;他是揭开人类灵魂的先行者,是秉持火把引路的导航人,是守护光明的角斗士——他是黑夜的豹,追逐着孤独这只行踪诡秘的猎物,他渴望孤独恰如猛兽嗜血;他在个人的独舞中梦死醉生,誓死捍卫着写作的姿态,维护着这古老而伟大事业的最终尊严。
    孤独是一种华丽的诱惑。无异于自掘坟墓,死亡般的寂静,却最接近生命的本真。当孤独成为一种宿命,也就不再失落与徘徊,而是在这绝对的安详中,冷眼看出人世的冷暖与参透最终的方向。卷进孤独的漩涡,于他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
    “为了我的写作我需要孤独……写作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更酣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们不会也不能够把死人从坟墓中拉出来一样,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从写字台边拉开。”
    微弱的月光照进来,投在他俊俏的侧脸上。他的神情显得宁静而热烈。绝对的寂静中,时间凝固般的寂静中,听得见午夜时钟的滴答声与鹅毛笔掠过纸面的沙沙声。
    弗兰兹端坐在书桌前,忘情的书写——那是他永恒的姿势,专注地把一切白日里感受到的痛苦浓缩进字符中。一只小甲虫,顺着桌腿慢慢爬上来——受了什么吸引似的,渐渐爬到桌面上——墨水瓶的瓶口,沿着圆形的瓶沿打转转。一圈,两圈,不断重复,像怎么也跳脱不出命运的圈套。
    弗兰兹仍在书写。笔尖疯狂地跳跃舞蹈,如在庆祝死去灵魂的新生。
    小甲虫似是陶醉在了墨水的馨香中,脚步也慢了下来;它用触角轻轻抚摸着瓶口沿上墨水的痕迹——蓦的不小心,脚下一滑,他掉进了瓶中蓝色的海。
    弗兰兹的新作终于进入尾声。写完最后一个字母,他的笔尖顿在纸面,墨水在纸上晕开来,晕成一片墨蓝色的湖泊。
    小甲虫在瓶中用力挣扎,却怎么也跳不出绝望的海。没人听到它的呼喊。他的足无助的舞着,卷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弗兰兹放下笔,收起了纸张,旋紧了墨水瓶盖。
    那可怜的甲虫,在巨大的漩涡中最后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痛苦的先知 
    这个世界总需要守望者。在密林中寻找一线阳光,而上下求索。在黑暗中等待一个黎明,且惧且歌且泣;又譬如啼鸣出血的夜莺,疼痛而焦灼的盼望,直到荆棘中开出大朵大朵的花。
    弗兰兹的痛苦,是一个标准的守望者的痛苦,是一个大智大慧的先觉者的痛苦。他字里行间的清醒与压迫感昭示着,他显然已跳脱开了自身所处的社会与时代,而更关注人类内心实在的生命体验,如同那座蕴含着生命秘密的城堡。他在“丈量土地”的同时对自身的生命也洞若观火,他用目光丈量出人生的深度,丈量出灵魂的深度,丈量出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与我们未知的路途。弗兰兹早已预测出命运的无奈与人类思维的空虚与苍白。当个体鲜活的生命在日渐机械化的工业社会中逐渐变得麻木而僵硬,他就必须要从没落的思想泥潭中挣扎出来,去唤醒人内在的无意识思想,来彰显一个矛盾而迷惘的现代人灵魂。
    弗兰兹的无奈,是强烈的人与人之间对某种倾诉和沟通的渴望以及对远比这种渴望更为强烈的个体交流不可能性的无奈。他笔下的人物都是自己在某一个异域空间中的投影,在单调重复的生活中麻木又无力摆脱。他因发现了人类内心的迷失而惴惴不安,也因不断涌来的漫长明天而难以呼吸。逃亡的欲望与现实的束缚,使他分裂成矛盾的统一体,并伤痕累累。在人类逐渐失去鲜活血液,变成只为生存而生存的动物时,弗兰兹提前发现了这种倾向,并且彻夜不眠。他似那位饥饿艺术家,为了一个莫名的目的坚持着,直到世界榨干他最后一滴血。
    是谁说,天才,往往都是在挥霍生命的。
    夜。又是一个不眠夜。弗兰兹蜷缩在床的一角,靠近墙壁的位置。
    寒冷满天涌来,尽管他是那样高大,却终究被那样的空洞吞噬。噤了声不发一言,他独自默默地等待天亮。近些天胸中总是阵阵剧痛,肉体与灵魂的双重折磨使他日渐消瘦,只有墨蓝色的双眼依旧明亮。
    冷,孤单。没有人陪伴。白天要领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同芸芸众生一般,去到保险公司扮演职员角色,作那个温和友善的弗兰兹。晚上回到冰凉逼仄的空间内,一个人继续奋战在书写的战场。从菲利斯到米伦娜,也曾拥有过短暂的欢欣和温暖,但他最终还是,一个人。
    想到这儿,他剧烈的咳嗽。拿过那本八开的笔记本,在上面用力的写着:“我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所以我燃烧——因冷而烧成灰烬。”喉间有甜腥的气味涌动,猛然一咳,暗红的血液溅在纸上,渐渐晕开,似一个绝色的伤口。弗兰兹不忍再看。他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蜷缩着身体——一直缩一直缩,像要把自己缩进尘埃里去。
    不知多久。天亮了。
    弗兰兹拉开窗帘,站在床边望去——望街上渐多的行人,依旧每天匆忙的样子。望对面楼下那位老妇人,正忙着给全家预备当天的早餐。望街角的乞丐刚睡醒,伸个懒腰往一家刚开门的商店门口蹭去。弗兰兹猛然间想起小时候父亲商店的“寒鸦”徽标,父亲告诉他,Kafka在捷克语中,是寒鸦的意思……如果,这就是他的宿命。拣尽寒枝的孤单飞鸟。
    他望向远方,被高楼切割的倾圮天空。视线中,没有鸟飞过。
    “在对一个人的评价上,后世往往比他的同代人更正确,因为人已经作古。只有在死后,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中,一个人才显露其本色。”一语成谶。弗兰兹临终前要求好友将全部手稿付之一炬,试图让肉体灵魂和他的全部心血灰飞烟灭,得到他苦苦追求的永恒。好友背叛了他的遗嘱,却将他托上了足以令后人仰望的高度。
    1924年6月3日。一块新墓碑上刻着:Franz Kafka,(1883-1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