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树枝上的芙蓉花

张敏2013-05-27 08:39:32
    第一次见到她的塑像,距离只有一层玻璃。只不过,我在外面,她在柜里。
    老人们说,那年她17岁,正是需要对爱与美倾心吟唱的年纪,但她依旧不能发声。
    好像阳光总是由大片大片单薄细致的色块组成,每个色块都是一个优雅的凝结体,里面所有颜色都被揉成了一卷流动着的絮语,亮点和亮点之间徘徊着,疏散着,远离着,紧接着产生淳美的牵连。一切有灵性的生命,一切还在熟睡的生命,都渴望着被这样精巧、温软的线条覆盖、缠绕、浸染,然后盘转成一个绣满夏日香气的花环,在光影明暗间闪烁、游动、翻转,一起去酝酿一场丰美的舞宴。
    在一个长满乳白色花苞、周围是一望不到边际的的草绿色山坡上,一个穿着金色短袖袍子的女子坐着,她的笑容恬美洁净,像极了子夜的山间刚刚绽开的闲暇时光,闪动着月光的清亮,让你静下来就可以悠然回味月儿恋上树影的味道。又好像一层层浅浅的水绿色重叠着,微微笑起来的眉角仿佛能盛开晕不开的素色打底小花纹,把这纹络折叠起来就能遮掩住满山的雾气。你又会想起那篮透着醇香还鲜着的青苹果,这笑容就是果子榨成的酒,浅斟一小杯就能感觉到薄薄的夏日长满了茂盛且蓬勃的喜悦。盛开和绽放熏染着温暖,一直生长,长在铺满心事和花朵的山路旁。
    山里有人说树枝上长出的金芙蓉可以治疗她的失语。
    树枝上长出的芙蓉?金色的芙蓉?水里的芙蓉也可以蔓延到树枝上生长吗?
    如果一朵朵金色的芙蓉花可以盛开在深褐色的树皮上,该是一种多么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啊。要说抚慰长长的夏日梳理不开的气氛和心境,这样别开生面的,需要你用短诗和浅吟来记忆的时刻无疑是最美与最珍贵的。
    只是怎样才能取到长在树枝高处的芙蓉?
    “芙蓉或许和星星有关系呢。”她想,“星星是离树枝最近的地方。”
    满天的星儿是水里被反射到天上的鱼灯,镶嵌在鱼儿墨绿裙边的蕾丝闪烁着刚刚发芽的光。条条小鱼摆着身子的软,在荷下枕着月的暖,假装小憩。灯儿发散出流水的清香,把满心的碧色纠缠成一行,看不懂,匀不开。它们的鼾声平贴在荷叶的纹上,短暂停留,再温柔飘走。银色的气息开始蔓延,好像能诱惑整片平静的水面。
    这时的她经常做关于星星的梦。晚上山间的星星就像粗心的仙人丢下的糖果,琥珀色的小糖果让每一簇深蓝色气息开始思凡,懂得泛滥,然后生发出弹不出调调的琴键,高低不平的键隙里长出了稀疏的蒲公英,又细又长的茎就是一段剔透优雅的晶莹。
    山里的人还说,水里唯一的那朵金芙蓉在夏季夜晚的灯火刚刚燃起后,会开出许许多多金色的小花心,颜色是那种淡淡的金,每一瓣周边都有很多小星粒点缀着,镶饰着。之后,这朵芙蓉花苞里都会长出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小星星,在子夜顺山风升入很高很高的天空,一直接近被蓝色海水覆盖的地方。如果这夜的星星足够晶莹,它们会顺便托起山中最美的女子,把她送到月儿弯弯的长梯上去。这女子必有着最纯净、最柔软的心绪,也必有着最细腻、最善美的灵魂。当水面终于被重重叠叠的星光覆盖后,金色的芙蓉花会凌落到树枝上,然后在枝梢上扎根生长,而那女子也会顺梯而下,紧接着,忘记这夜的经历,只记得那金色花苞里跳动的星星。
    会这样吗?她想。
    她想成为那个女子,不是因为容貌的美丽,只是如果能在那个晚上到月儿上去,就可以接近小星星,也就可以摘到树枝上长出的芙蓉花。只有这样,她才能说话。
    后来的一个晚上。
    记得那晚的星星是从未见过的晶莹和密集,神秘中点染着一点柔和,似有泉水在夜空中缓缓流淌,之后流进寂静的耳,无声,漂流。馥郁的美,渐行渐近。她穿上那件袍子,站在水边,看水里的芙蓉花按规律依偎着,看天上的星星恣意绽开浅浅的金,看枝柯上蔓生的月儿细柔的光泽。金色的袍子,金色的星星,金色的面庞,金色的气息,整座山里流转着的气息都被点染了金色的细腻,缀饰在空气中的诗情画意溶化,流淌,停歇,又循环往复。白天尘封的金色被一圈圈舒展开,回旋,攀升,像一棵正在盛开的花树,循序渐进地绽放,向上生长,划进这个夜最深的地方。灯火渐渐燃起,一幕金色的柔软深垂在山的周围,她不敢大声讲话,仿佛每一寸气息都有一个精致温柔的名字,每一寸气息都有许多细细弯曲的纹路交错伸展着,倘若声音大些便会扰了她们的清修,只能静静地看着这些澄净温缓的美排列舒展着。
    这时,她看到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穿深灰色衣服大约20岁的男子,他在湖边灯火处看书,不时仰头望着天空,似在思忖,又像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星空。不一会儿他向这边走来。 “看什么呢?”她摇摇头,指了指水里的芙蓉花。“难道在等着芙蓉仙子?”青年笑道,“呵呵,我帮你去找她,一会儿就给你找到。”说完,青年看着他,她的脸色微微发红,笑着望着他。男子看她一直不说话,拿着书走了,在灯火处转身回头,朝她微笑着。
    她看着他离开,又在岸边坐了下来,一直到满山的灯火渐渐熄灭,一切流动着的事物渐渐平静,但是气息里还隐约流淌着绚烂沉静下来之后的余热,人们开始安睡,只有她还在等着青年的归来。
    夜越来越深,她心中充满了对男子能带来惊喜的盼望,却无法把心中的期待诉出,只能在湖畔一遍遍走来走去,这种情感就像湖面上方白鸟发出的细细鸣叫,像空气中深蓝色花香的互相碰撞,清脆、婉转、悠长。如果把这期望的声音细细打磨,日复一日定能磨成一颗透着莹白色光芒的珍珠,珠壁上印着深蓝色潮水、细软的沙滩和散发着微微苦涩的野花,好像身处在太空里远远观望一个从未被发现过的古老星球。
    只是她不知道那个青年误解了她,把她的不回答和沉默作为了当时的反应。他以为她不喜欢那段对话,他以为她把自己想成了无趣的人。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湖边坐等了一晚。
    后来,她每个月都会有几天来这里,等着一直萦绕在心间的期盼。
    直到老去,她还是坚持着这个习惯,尽管最后她也没能开口说一句话。
    在她去世前的那天晚上,天上的星星和她13岁时那天晚上看到的一样精致、繁密。此刻,这种暗暗涌动着的美丽,在她的心里已经无处藏匿,她一直想用明丽的声音对那夜星空的美丽,对那夜短暂的遇见,对青年的问题,说出那几个字。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仔细回味心里一遍遍来袭的声音,没有力气再去湖边找寻那朵金色芙蓉,更没有力气再去等待那个男子给她带来的惊奇了。她的眼睛缓缓睁开,又闭上,似乎一滴眼泪的重量也承受不住。她在想,如果当夜能够点一下头,或许男子就会回来,给她带来他说的那个芙蓉仙子。这个夜里,她一直想着那夜的星星,那夜的金色,还有那夜的人和故事。
    去世之后,她被埋在了山坡最高处的一棵树下。
    第二年,那棵树的枝桠上果真长出了一朵芙蓉,是金色的。
    当地的人都认为她是那座湖里的芙蓉仙子,于是仿照她的样子塑了一个雕像。手里拿着一朵金色渡边芙蓉花的她,笑容典雅、神秘,嘴角微微扬起,似在说话,似在回答。
    人的情感就是如此固执,或许那夜的星辰、那夜的芙蓉本没有那么绵密、美丽,或许那夜的男子和故事只是心底给自己圆的模糊甚至不存在的影子,或许她在20多岁时早已能开口说话,只是已经形成的习惯让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我也不能判断,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棵树再也没有开过芙蓉花,只是依旧茂盛,在夜里迎着金色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