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故乡的味道

张传博2013-05-20 13:13:57
    曾经有人对我说,回家也是一场旅行;我回答说,一语中的。
    常常喜欢一个人背上行囊,随便去一个地方,只有自己和无处不在的陌生感在萦绕,像是一场暂时脱离生活常态的华丽冒险。在异地他乡,在陌生而新鲜的场景中,可以肆无忌惮地脱下防备,或许会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中还住着另一个自己,而他正以自己当初压制他十倍的力量拥抱这个陌生的环境。这时候,多余的东西会被甩掉,只剩下本真的自我,享受着那一刻的漂泊。
    曾经千山万水不辞远,一心想看别样的繁华,后来来到北京,见过北海白塔影与鸳鸯在迷雾里相呼应的温存;见过天坛落日在昏黄的一刻再现历史的苍凉;乘过从紫竹院到颐和园的游船,在慈禧曾游玩的河道上看两岸的行道木,忽然想起余光中的《四月在古战场》:“那条河道只能独咽五十个世纪乘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凄凉啊,那条河道是她捣毁清朝的无形的工具啊!”;走过十三陵的神路,抚摸过被埋葬的曾经辉煌的大明朝;爬过长城,看到日韩欧美的各种老外感叹着我们的よし和Great,译成中文该是“江山如此多娇”啊!
    这是一座多么伟大而苍凉的城市,也是一个容易撩起人乡思的地方。或许,人对于某个事物的情感,只有在远离它之后才能真正体会。有人说那是因为自己怕忘了它,所以才会调动全部的感官,一点点去靠近,去回忆,去温热昨日剩下的情节。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远离,肉体的出走,精神的逃脱,都足以构成一个流浪者漠然远行的背影,也足以形成一次彻底的反思。对于故乡,我永远了解太少。
    在北京的两年,许多人对我说:“你不像东北人。”的确,我并不是典型意义上的东北姐们,而是一个“入乡随俗”的人,只有在东北热烈的氛围里才染得上乡音,其余时候都讲得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但这并无碍于我白山黑水的血统。
    每到冬天,最怀念的仍是故乡热气腾腾的饭菜。
    那是养育我的味道:浓香、粗犷、蓬勃……食物和佐料的味道并不和谐地挤在一起,汤与油零乱地相拥……然而,正是这不拘小节的饭菜和无伤大雅的饮食习惯,才在凛冽的寒风中塑造了东北人豪迈健朗的真性情:不精致,但生机勃勃;不温柔,但强劲有力;不协调,但是懂生活;不美,但其中有种大气的姿态。一直都觉得东北的饭菜颇像三国中的张飞,一身英雄气,身怀万夫不当之勇,不拘小节而粗中有细。
    正如东北最有名的 “四大炖”: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鲶鱼炖茄子,排骨炖豆角。由于东北纬度较高,冬天寒冷,一锅热气腾腾的炖菜往往能慰藉每个人的食欲与感情,所以东北人对炖菜向来情有独钟。每年冬天,最能安慰从风雪中走进家门的我的是:炖得很烂的排骨豆角。一个小盆一样大小的瓷碗,满载的是家的味道。由于豆角在半生半熟的状态时有毒,所以家里常把它炖得“稀烂”,有些豆荚已经碎掉了,豆子便脱离母体完全露在外面,而有的躺在骨肉即将分离的猪排骨上面,有的沉浸在溢满肉香的汤汁里,有的被困在张扬的花椒的包围中。
    豆角、排骨,或者还有茄子、玉米……几种食材经生活经验的调适被融合在一起,相互拥抱,相互渗透,直至最终都失去了自己,直至都深刻地染上了彼此的气息,不分你我,胶着不清,难舍难分,既成一体,这便是东北气象,这便是东北人。
    不似那南方的温柔水乡,每一细味,都需细细品咂,融天地之味于其中,吃的是美,品的是人生哲学。相对而言,东北人很少细品,而是认为吃饭太慢就“不香”了,所以往往不经意间便“狼吞虎咽”起来,享受强烈味道冲击的快感。生活不再循规蹈矩,嘈杂才更蓬勃,这是一幅热闹的人间气象。
    在北京,我一直寻着家乡菜的影子。大街小巷,全国各地的美食四处可见,这是一个包容的城市。即便如此,却还是寻不到正宗的家乡菜,后来恍然明白,真正的东北家乡菜原来只能是在家里。东北菜,广义上包括黑吉辽三省以及蒙东五盟市的菜肴,总体重咸辣,重油腻,重色调;然而狭义上来讲,东北菜便是东北百姓家中常常烹饪的饭菜。由于东北的家常菜不具有既定的制作程序与用料规格,大多是凭主妇的感觉去选择与烹饪,心情的好坏对菜的味道与质地影响很大。所以,东北家家户户的菜肴的气质都不尽相同,即便同一道菜也会做出千姿百态的模样。
    最忆汆白肉。先炝锅,再用白水将酸菜和五花肉炖熟,在过程中调之以味,沸腾后出锅。浓厚的汤汁中有原汁原味的东北酸菜,有肥而不腻的五花肉,这对于重味重色的东北菜而言是很难得的。然而这道菜的奇异之处还在于,姥姥家,爷爷家,和自己家做出来的味道是很不同的。一家汤汁(火靠)尽却浓香而味重,一家多汤而清淡,一家居于其中。这不仅体现了东北家常菜任意性强、伸缩性大的特点,还体现了东北人对于菜肴的改造能力是很强的。四川的麻辣烫到达东北之后,也改头换面,成了一碗东北大炖菜;云南的米线到达东北之后,也变成了“大锅饭”:由一个小盆一样大小的砂锅盛装,里面满满的是味道浓厚的汤汁,然后根据个人需要选择加入米线的斤两,再选择所要加入的素菜和荤菜。之后,店家就会像制作“东北麻辣烫”一样,把顾客所选择的食材加入,搅拌,煮沸,这在另一个方面也体现了东北家常菜的“乱炖”特质。
    东北确实有一道名叫“乱炖”的菜,是东北地区比较普遍的家常炖菜之一,将豆角、猪肉、土豆、西红柿、茄子依次入锅,先炒后炖。这便是东北性格,将不同的食材随意地组合在一起,这是一种任性的生活态度,敢想敢做,打破规则的束缚,在杂乱中寻求秩序与满足,然后获得了喜气洋洋的幸福感,温暖、诚恳、朴素,一眼见底。还有一道菜名叫“大丰收”的,菜如其名,一大盘各式各样的天然未经加工的食材,胡萝卜,黄瓜,干豆腐,“呼熟”的玉米,焯过的木耳……然后蘸着自家炸的鸡蛋酱或豆瓣酱,既可以作餐桌上的菜肴,又可以作消遣时候的零食。简单的蔬菜蘸酱就可以让东北人吃得美滋滋的,这又是一种朴素的生活态度。生活本来就是简单的,或许有时候就该用一种素面朝天的生活品位去经营自己,抛却繁复,简简单单,抑或,轰轰烈烈。
    我是爱美食的人,不仅是东北菜,各地菜肴只要有机会一定会去一饱口福。吃过许多地方的菜品,川的刺激,沪的甜腻,粤的淡然,我都喜爱。以味蕾发达自诩的我,向来觉得无论我的未来停留在哪里,都不会因为难以习惯当地饮食而苦恼,这是一种幸运,更是幸福。然而,无论我走到哪里,最念仍旧是故乡的味道。那里融入了太多的情感,那是亲切的味道,贮存了太多回忆,每一缕香都浸透着往日的追怀,温情脉脉,细水长流。
    那故乡的味道我是爱的,那开朗的人们我也是爱的,那却是在离开以后才明白。
    或许因为太熟悉,所以往往看不清。
    然而,一个人一旦对某个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它就再不会是原来的样子,正如唯有置身于另一种文化中,才能看清自己身上的文化,才能在更高的视角上解读自己:要么忽觉一切都是假,然后之前的映像轰然坍塌、一败涂地;要么经历痛苦的深思、艰辛的探索,然后发现其中真意,发现自己心中真正的感情。我想我是后者。许多事情别去经年,才能真正看清,看清故乡的模样,也看清自己。
    也许,故乡的形成,恰恰只发生于别离之后。倘若没有先年的出走,就不会有时间意义和空间意义上的隔绝,也就没有回归。没有回归,就没有故乡。
    我常喜欢用味道去记忆一些人和事,或许味蕾亦是有情的,一丝细味就可以蕴含一个身后世界的回忆。
    旅行往往为了回归。曾经食不知味胡乱下咽的,如今却成深深怀恋的,这便是故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