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药祭
张翼2013-05-20 13:12:21
在我的心灵深处,一直保存着一幅浅淡的画卷,像胎记一样,不会随着岁月流逝而褪色。那是一幅田园图,次第打开:篱笆四合,半亩方塘环着一方小屋。院中没有万紫千红,空气中却游离着几缕药草的芬芳。那,便是外公的草药园。
外公是小村里唯一的医生,犹擅岐黄之术,几乎没有棘手的病。那个年代,哪家有人病了,他们首先就会想到请外公来把脉。他,就是整个村子的守护神。
孩提时代的我曾在外公家住过很长时间,那时他为了方便收集草药,干脆在小村半里外搭了一间草屋,开荒种药。于是,那个飘零着药草芬芳的小院,熏陶了我半个童年。
每天天没亮,外公便扛着花锄走向药园,直到早饭时才回来。汗水顺着他苍老而愉悦的脸颊,涔涔地流下。后面的花锄上还点缀着几滴晶莹的露水,再往后是绚丽的晨曦。村子与药园相连的,是一条古道,传说云游四海尝百草的神农,曾经在这条道上留下过脚印哩......外公说的时候,眼睛里总有一种敬畏和神往。
当然,传说毕竟是传说。
拐一个弯,小园便出现在眼前。推开篱笆,呵,满园春色。外公拿起花锄,俯下身来仔细侍弄,一株一株的浇水,一寸一寸的松土。我在一旁仔细的看,外公发现我,微微一笑。外公笑起来如同和煦的风,舒展而飘逸。外公一株一株的教我辨认,这是当归,这是枸杞,这是茯苓......茯苓怎么写?我天真的问。他笑了笑,随手捡起一块泥巴,在小屋的木门上写下这两个字。他用写毛笔字的方法写字,撇捺之间肆意发挥一下,三分认真,七分陶醉......
终于,乡镇卫生所在村子旁边建起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青年人逐渐取代了外公,大家不愿意再喝外公那苦涩的草药,转而投向药片和胶囊。外公的门庭冷落了,忙碌了大半辈子的他赋闲了,寂寞了。
有天傍晚,外公对我说,他不太相信注射器,认为那是中医里变形的针灸,而针灸,只是治标不治本。我看到外公背后凄艳的落日,和如同淡墨一样氤氲在落日里的流览,外公那苍老的面容,没在了夕阳的余辉里。
入夜,坐在小屋里,案几上扣着一本《本草纲目》。一灯如豆,外公那瘦小的身躯在昏黄的背景下,显得更加憔悴。长夜漫漫,又该浮生多少缱绻。他不时抬头向外望,院中的药草大半已没入苍霭的暮色,远方的医疗所正灯火通明。这难道就是一个时代的交替吗?那个时代真的过去了吗?
找不到答案的外公神色怅惘,在怅惘中悄然辞世。外公走了,只留下一院寂寞的药草和几摞纸页泛黄的医书。
墓址是他自己选的,在药园旁边。
几年后,“非典”肆虐,小村里人人惶恐不安。大家都不太相信西药,畏惧了那些穿白大褂、那注射器的医生。当板蓝根一类中草药盛行时,人们记起了那个早已淡出视线的老中医。小村里滋生出了对那个苍老背影的思念,这种思念疯狂的蔓延。
人们三五成群地奔向那个药园。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篱笆和篱笆上缠绕的枯藤,只剩下小屋和小屋旁齐膝的荒草。有人记起了老中医的好,心中感慨万千;有人哀叹老中医晚年孤独,唏嘘不已;有人则没有说话,吊唁了一下药园旁的孤坟。
夕阳坠入了地平线,疲惫而凄艳。一个时代,真的结束了吗?
几年后的一个暮春,我在外公小村的故居居住了几天.每天都小心翼翼的踏着那条古道,心中装着那个古老的传说,走向药园。阳光中飞舞着柳絮,飘零出一片一片的伤感和颓败。轻轻推开篱笆,满园荒草,只剩下稀疏的几株茯苓。外公坟头上长满了绿草,一离一离地演绎着曾经的纠葛。我看了一眼草屋的木门,只剩下门环上铜绿斑斑。许多年前,外公曾在那上面刻下一阕浪漫的伤感。小屋木门上的字早已淡去,任凭独倚门扉的花锄随岁月慢慢变老。
我握起那根花锄,为那几株余留的药草一寸寸松土,一株株浇水。心中并没有太多肆意的情感,只是一段段的神圣。汗水涔涔,泪水涔涔,我知道天国之上有一道苍老的视线在看着我,看着废弃的精神家园。
夕阳染红了西天,晚霞凄艳,多少有些禅意,风吹动门环“叮叮”作响,平平仄仄,急急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