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
安玉琦2013-05-16 09:59:30
家前那片菜园,是生产队按家庭人口划分的,所以大小不一,长短不一,但是整齐划一,一畦一陵的真是好看,而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绝对不会歉收的。这是因为,理种自己的菜园有如理弄自己的孩子一样细心、耐心和真心。菜园里的每一撮黄土都经过家人的抓捏与抚摩,所以细如面粉,并散发着肥沃的芳香,还有阳光一样的金黄。因此,家前那片菜园,是我们儿时最好玩的地方,也是村里最有意思的地方……
春天的菜园,就像一个芳心荡漾的少女,她会时不时地给你一些惊喜与希冀。随着阳光的灿烂和温暖,在家燕呢喃的歌唱声中,绿色的生命便开始萌动。先是茅草中的芽仁,它拨开金黄色的襁褓,幸福地露出一点点尖绿。于是,我们小伙计相约来到菜园的汪边上、陵口堰上追寻着芽仁;找到了,便呼啦围上来,拥挤着,欢叫着,并用指头试试它,嗬,还硬棒棒的呢!但它的硬,叫少男的手痒痒的,心也酥酥的。因为,过不几天,它鼓肚了,便成为芽仁;拔下来,剥开来,露出一条白白的、绒绒的、嫩嫩的类似如今的口香糖,不过它是麻花形状的。它呀,可是我们少年伙伴的第一口甜啊!接着,韭菜冒芽了,是因为冬天寒冷的磨砺,还是春日阳光的抚摩,它的颜色就像初生婴儿的面容,有点殷红色,就像小弟弟一样叫人喜爱。因此,我每天都要到菜园看它一回,希望它快快长大,掐一叶,嚼在口里,什么叫幸福、什么叫满足?那种辣的滋味才叫幸福、才叫满足呢!如果能卷上个煎饼吃一吃,那种享受的快乐,比吃现在的澳鲍、鱼翅什么的也无法想象。如果家里有了韭菜炒鸡蛋的香味,那一定是我娘要隆重地犒劳我姥爷;姥爷是为接济我家春荒从百十里大山里挑来5斤地瓜干、还有5斤果子饼(花生饼)。有了这10斤东西,我家什么也就不怕了。所以,我们弟兄闻着韭菜和着鸡蛋的香味尽管垂涎三尺,但也不进屋,跟姥爷挣口可不是好孩子,娘说。随后,可以生吃的芽葱也长起来了,由此,菜园里也就更多了我们小伙计的身影。这时的菜园,真的是越来越好看了,绿的像是少女的秀发,平整的白菜窖子像少女的酥胸,菜畦子的围陵像少女的裙裾,整个儿望望,装扮得如同待嫁的姑娘……
夏天的菜园,就像一个激情澎湃的少妇,那蓬勃的翠绿,那丰盈的果实,实在是招人喜爱啊!清晨,大人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菜园。他们挑着晚上攒下的热尿,龇嘴咧牙地、几乎是小跑着到自己的那片菜园里,欺肥拣瘦地喂养着菜们;等着菜们都长得一般齐刷,一样好看的时候,就再挨着头墒浇二遍尿、三遍尿,使得菜们翠绿依然,果实累累。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总是那么适时地奉献出自己的嫩绿和微辣的清香;劈拉菜,可以说是产量大王,今天把它的叶子劈下来,明儿就会长出新的叶片,炒吃它的叶片几乎可以到永远。但最好吃的是黄瓜,还有洋柿子(西红柿)。不过,种黄瓜和洋柿子的,只有白胡子爷爷。由于白胡子爷爷喜欢?晌觉,所以晌午头是我们小伙伴出击的最佳时机,我们爬进黄瓜架下,贪婪地吞食着浑身是刺的嫩黄瓜,吃够以后,再摘两个颜色青青的、咬一口还涩涩的洋柿子,便鬼一般地逃跑而去。说来也怪,难道自己像鬼也会招徕鬼的吗?有天晌午头,天气阴沉沉的要下雷雨的样子,因此比较凉快,我和狗剩又去偷白胡子爷爷的黄瓜和洋柿子,可是,当我俩慌张地钻进黄瓜架下时,哎吆,真的是碰到鬼了吗?只见西头黄瓜架底下,下面有两条白腿、上面有两条黑腿在蹬挠,我和狗剩悄没声地睁大眼睛使劲看了几眼,唔,原来是熊头和夜叉也在偷吃黄瓜呢!
到了傍黑,菜园成为娘儿们调情打趣、家长里短、指桑骂槐——的娱乐园。她们挎着菜篮子,走出三间草屋,来到自家的菜地里,仿佛是一种解脱,也有一种快乐。是的,忙活了一天的娘们,聚到菜园,见见面儿,拉拉呱儿,听听新鲜事儿,该是多么地愉悦啊!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满园的女人呢!在这个舞台上,有表演才能的可以恣意的展示和挥发,不善言谈的可以任意的观看和倾听。这里面,虽然有不和谐的音符,但也是人生百态的观照。巧舌子三嫂说起话来不是叫你咧嘴喜,就是叫你羞红脸,不信,你听听:二嫂,对花呀,保你家的倭瓜圆又大;二嫂,回家可得趁热跟二哥照着对呀,保你再生个带巴的。尖嘴二大娘喜欢传个悄悄呱儿,不信,你听听:他三婶,听说了吧,熊头爬夜叉的墙头,叫臭鳖碰着了,狗屁没敢放,还给他敞开大门悄没声地放走了,你说臭鳖不臭鳖,真是的!麻脸婆子满脸横肉,为了一把菠菜一棵葱,她能骂个昏天黑地、狗头喷血,不信,你听听:狗娘养的不长腚眼门子,偷去老娘两根紫茄子,回家捅吧,捅个血糊肉烂,再养一个还是不长腚眼门子!这时,白胡子爷爷出现在菜园里,麻脸婆子忙不迭地溜走了。其他娘儿们朝着白胡子爷爷问声好、道声安,也都挎起菜篮子回家做饭了。
秋天的菜园,就像一个雄健壮美的小伙子,成熟得很有分量。大白菜,张扬的叶子聚拢起来,抱成一个团,中间扎上稻草绳,活像一个个武士,整齐地挺立于菜地上,骄傲地威武着。大人看不见的时候,我们小伙计就踩上去,从东头飞快地跑到西头,说是能练出一双飞毛腿。几次下来,飞毛腿没练出来,却挨了大大(父亲)好几个耳光子。就是因为蹬倒了几棵大白菜。当时,虽然我们把它一时扶正了,但过不两天它就蔫莠了。因为把它的根彻底崴断了。倭瓜,满地金黄着,经日头一耀,就像烧红的煎饼鏊子,坐上去,弄得腚还怪痒的来!狗剩真不是好子子(儿子),他偷吃白胡子爷爷的青萝卜,叫白胡子爷爷抓住了,说萝卜还在长,等过了秋再吃,不仅个儿大,而且更加脆生。可是,狗剩这个狗娘养的记仇了,他把白胡子爷爷的倭瓜剜上一个窟窿,褪下裤子拉下一泡狗屎,还愤愤地嘟囔着:叫你个白羊胡子犒劳犒劳!白胡子爷爷知道是狗剩干的,再也没跟他一般见识,只是“唉”了一声,又说了一句“这孩子没多大出息了”。听到白胡子爷爷这么说,尽管他种的青萝卜脆生又辣甜,我们也不再去偷吃了。出了狗剩那档子事,大大都会对孩子说,这种青萝卜,是你白胡子爷爷过年到潍县看他那个拜把兄弟要来的萝卜种子,生怕不服我们这里的水土,先种在自个菜园里作个实验,成功了,就把这两畦青萝卜打种子,来年分到各家各户种起来。经过这个秋天,我觉着我自己也好像成熟了一些。
冬天的菜园,就像一个胸襟坦荡的老汉,尽管有点瘦骨嶙峋,但依然呈现着可亲可敬而又和蔼的金黄。当第一场寒风夹着雪花来临的时候,青萝卜、洋萝卜,还有胡萝卜已经藏进厚厚的泥土里,大白菜也被一棵棵抱进暖暖的地窖里。它们是冬天的精灵啊!有了它们,再保住它们,这户人家就富有、就殷实,也就有了资本。所以,过个半月二十天的,找个好日头,把萝卜们扒出来,把白菜们抱出来,作着阳光浴,增强体质,延长寿命。萝卜们不娇乖,体质也好,一般不会出问题。白菜则不然,娇乖、脆弱,不经冻还怕捂,晒它一回就会掉下一批菜帮子。但是父亲有办法,把掉下来的白菜帮子,撕去烂的,留下好的,扳开一棵白菜叶子,把那块不好的插进去,这样插一圈,能塞上五六片不好的白菜帮子,然后再用稻草捆起来,完好如初,又是一棵白白胖胖的大白菜。刚开始,我以为这是保存白菜的一个好方法,后来才知道,父亲把它们推到镇上买给一个公家晒菜场,多赚了两块三毛钱,高兴得多喝了两盅景芝出的坏地瓜干子老烧酒,这才酒后吐真言。可是,第二天,我家白菜窖子少了十棵白白胖胖的大白菜,父亲说这是老天报应啊,赚小便宜吃大亏啊,亏心事干不得啊!父亲是因为大白菜里面搀假而愧疚,还是因为丢了十棵大白菜而心痛呢?反正大门不敢出,蒙着被子?了两天两夜。自此以后,晒落的白菜帮子,全部收拾回家,剁碎馇豆麻子(小豆腐)自家吃,可以省却不少粮食,也正好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忙时吃干,闲事吃稀。
这,就是我孩提时代的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