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没有家的故乡

林万华2013-04-16 13:07:17
    十八岁离开故乡,至今三十二年,无论远近,心里始终装着故乡。每年回去一至两次,来去匆匆,犹如过客。
    童年、少年,故乡是家。院子不大,正房三间,南北配房各两间,砖木结构。老屋是祖辈、父辈留下的,三间正房已过百年,四间配房也已七八十载。
    我在老屋土炕上,睡了十八年。在院里院外玩了十八年。至今仍清晰地记得,老屋屋檐下,燕窝小巧精致,巧燕飞进飞出。我们哪儿,把燕子叫巧燕,许是与她们筑巢精美巧妙有关。巧燕春来秋去,大半年的时光,她们舒展着身姿,在老屋顶上、在院里院外的蓝天下飞翔、盘旋、追逐嬉戏,啾啾叫着,飞远了,又飞近了,舍不得屋檐下的窝。
    我家院里种着杏树、石榴、洋槐、月季、野菊、串红、仙人掌……春至秋,小院里鸟语花香,绿荫成片。院外,隔一条村道,是菜园。再远处,是粮田,宽阔平坦。依然由春至秋,望过去,满眼碧绿,满眼金黄。
    我曾头顶夏日焦阳,兴致勃勃地在菜园里捕蝴蝶。在流水的土渠里摸青蛙。嘴馋时,钻进玉米地撅甜秸秆,溜进瓜地摘香瓜。我的身影和笑脸,留在蓝天、艳阳、佛面的微风里。留在小院、老屋、菜园和粮田里。我的耳畔,每天回荡着大公鸡悠扬的报晓声,马车轱辘吱吱呀呀的转动声,马脖子上叮叮当当的铁铃声。还有,热闹的蝉鸣,雨后彩虹下唱响的蛙声。
    我留恋这如歌如画的故乡。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父辈的兄弟姐妹,陆续离开故乡,进城读书、工作。七十年代,祖父母及父亲,先后辞世,故乡留下母亲和我们姐弟五个。八十年代初,母亲病逝。在那前后几年,我们姐弟五个,有四个离开了故乡,留守故乡的只有二哥一家人。九十年代末,二哥一家搬到县城。故乡,就剩下小院和老屋。
    那些年,故乡,家家拆旧屋盖新房,一排排,高大宽敞,一色红砖砌成。院墙也气派、挺拔,把庭院围挡得严严实实。每家院门,有门牌,标明街区号。蜿蜒的乡村土道,挑直展宽,铺成柏油路。故乡,犹如规划后的城市新区。
    我家的小院、老屋,被周围新房包围着,尤显低矮陈旧。老屋多年失修,已成危房。离开故乡的我们,有心无力,不能像以前那样修缮维护她,即使一砖一瓦、一门一窗。我们不愿她在风雨中突然坍塌,变成一座废墟。老屋和小院,前几年,被卖掉了。
    从那一刻起,我心头多了一份忧伤与失落。岁月流失,愈加凝重。失去小院、老屋,似乎失去了故乡!
    故乡,每年还是要回的,清明或年三十。故乡的黄土地,长眠着我的祖辈、父辈。为祭奠、为再看一眼小院和老屋。
    五十岁回故乡,老屋已被拆除。新主人盖了新房子,垒起新院墙。尽管如此,我还是绕道来到小院外,欠着脚,朝里面观望。虽不见老屋,但这块土地,曾几十年、上百年地承载过她们,她强烈地唤起我对小院和老屋的怀念。
    五十岁回故乡,我感受着她的陌生。面貌陌生了,她们不会说话,不知会不会还把我当成故乡人。故乡的人,都会说话,也多了几分温和与客气。长辈,熟悉的仅存一二,已到暮年,认不出我了。当年的伙伴,沧桑几十年,走过人生寻常之路:娶妻、生儿育女、攒钱盖房、为长辈养老送终。儿女大了,娶儿媳,嫁闺女。如今的他们,身后跟着隔代人,多数已三四岁,个个健康可爱。相遇时,他们眨着一双大眼睛,神情怯怯地盯住我,盯住一位陌生的外乡人。伙伴让他们叫我“爷爷”,我似乎瞬间变老了。不是吗?三十余年,故乡养育了两代人,我们彼此是陌生的,这样的陌生人将会越来越多。
    陌生人,还不止他们。当年的伙伴,老屋在时,回故乡,他们说:住两天再走?晚上来串门吧,一块儿喝两口。我觉得我是故乡人,离他们很近。老屋不在了,回故乡,他们说:这就走?要不,到家里坐坐?谁的家?故乡没有我的家,哪怕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敷衍着:下次吧。我与他们、与故乡渐行渐远。
    也许,在故乡人眼里,没有家,就不是你的故乡了。
    很多人与我一样,远离故乡,几十年,一辈子。有故乡却没有家。
    能回故乡是幸福的,故乡有家,有亲人是莫大的幸福!
    我远离故乡,而心中,小院、老屋,依然清晰、温馨、可亲可爱。没有家的故乡,仍是我永远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