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树魂
王生高2012-11-26 14:03:46
但凡生者,便不乏对自我、世界等付与思考与追问。人们或大处落墨,或追根究底,最终所表现出来的,不是哲思,便成臆想。生命,最容易被处理成一种深层逻辑的复杂诠释,一种神圣存在的浮夸赞美。其就好比科学家之于宇宙,信仰者之于神灵。它因自身脆弱而直指永恒,因毓于多彩而高呼唯美,因精英意识而阻遏着争鸣,因集体盲从而掩盖了本真。结果,它所失却的,往往是些最为值得深思的隐秘。
那是一些最容易被提及同时也最容易被理想化、艺术化的东西。倒不是人们对其欠乏更深的探究,疑问之处在于:在一个俨然庞大的群体面前,我们是不是倾向于一种虚假的掩饰,一种怯生的回避?这些隐秘不啻为幽幽细语,喟然太息,而更是心头的一处阴霾,头顶的一团烈焰。它们裹藏得严实,但又裸露得真切,它们可以承载起一个生命,但也可以覆没掉一个生命。尤其是思想之潮越激涌的时刻,这些意念,越是活现。
生命其实是一个被修饰的过程。就像一棵大树,我们可以形容它生长得挺拔繁茂,绿荫遮天,但我们也当看到大树根底的欲望,翳处的阴暗,还有它那深深的孤独。
这是一棵孤独的树。
在陕北高原贫瘠的土地上,站立着一棵树,它的四面有多少山便有多少沟,山与沟一起一伏,一呼一应,而这棵树便置身于山之麓,沟之沿。树的周围再没有别的树,有的只是稀疏的杂草和几株叶子稀少,芒刺坚硬的宁条。这棵树的树种当属杨树类,只见那大而密的叶子将树冠编织得遮住了相当一片天。枝干上再生好几次枝干,纵横着将生机直输稍末。树身粗且直,雄壮,有力,粗糙出沧桑,直立出坚挺。两节树根已迸出了地表,但仍紧紧地抓着大地。
好一棵大树!此地此景,它多么像一位傲骨铮铮的硬汉,一位腹纳乾坤的巨子,一位清静悠闲的隐士。而在成全自我的同时,不知是它选择了这片土地,还是这片土地选择了它?
大地默默无言,荒旷之上,唯有一棵树的隐秘之处不停喧嚣,这喧嚣源于孤独,正如孤独蕴积出狂欢。不管是岁月流逝,还是风物永恒,那一片孤独始终伴随着这棵树的生长,直至死亡。但谁又能说清,死亡是不是更大的孤独?一种生命深处固有的情感,从大树根底汲引而上,穿过结实的树身,在那些繁茂的枝叶间不停回旋,偶尔积郁为晨露,或迎来一场雨,但之后便风干于无数烈日之下,在一个如期而至的秋日里,一叶掷地,遗响千年。这棵树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它在想些什么呢?一位诗人写到:“远方,你看到一片沙漠托起自己的背影,目光被大地的呼吸搅得浑浊……”
谁能否定一棵树的孤独,谁能否定荒凉的大地上一棵孤树的孤独?我不能。当一声叹息轻轻坠地的时候,那一条心路上的风景最是清晰可见。多少个日子里,它仰天俯地,与风耳语,与雨诉说,枯荣中重复着所有的记忆;它吐绿于万物复苏却无人提醒的阳春,夏日里想象着山对面的苍翠以及遥远处水流的湍急,而后送走了秋收的庄稼和衰败的野草,并在入冬前默默换上一身简陋而肃穆的装束;它看到虫飞蝶舞,成双嬉戏,看到孤雁南飞,徐徐盘旋,看到如血的残阳染红了天穹,不眠的繁星扰醒着夜晚;它也许偶尔会自视孤高,偶尔又自我嘲弄,就像它的生机顷刻间染绿了远处的大山,就像它的阴翳一时又罩暗了脚底的沟谷。
好一棵孤独的大树!天地间如此一景,荒凉中如此一幕,且看,岁月走过,它更孤独得高矗葳蕤,生气盎然!
世间万物真是神奇,从某种大的生命范畴来讲,其与我们殊途同归的,不只是由生到死,而更是某种情感的一路皈依。正如历史使人明智,自然会使我们自知。就好比我们由一棵树的孤独从而想到自身的孤独,或者说是我们由自身的孤独从而看到一棵树的孤独。
那孤独,仔细想来,是由于内心的喧闹和四周的荒旷。一个焦躁莽撞的灵魂,不知是否能平静的走到生命的终极或回归到起点?
其实,所有的不欢不都是源于内心的不平静吗?所谓痛苦不过是我们欢乐追逐进程中的最后一次驻足。而在某一次痛苦中,你所遭遇的恰是孤独。孤独是孤立,是无援,是过程,是归宿,是永恒。孤独是孤独者心中的故乡,是生命落脚的最可靠的一站。孤独是一场阴谋,粉碎它的仍是孤独本身。孤独是悲壮的,是凄美的,是意蕴十足的。孤独使天地广阔无边,使历史一去不返,孤独使崇高成为崇高,使低俗成为低俗,孤独使生命还原到最初,重新审视一种美,摒弃一种恶。孤独不值得羞怯,孤独无必要掩藏。万物都是孤独的,人人都是孤独的。我们知道,诗人是孤独的,哲学家是孤独的,天才是孤独的,圣贤是孤独的,其实,凡夫俗子同样是孤独的。孤独虽有大小之分,深浅之异,但它最初的隐情却都是一样的,这一点,弗洛伊德的哲学思想似乎最具有说服力和攻击性。看吧,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孤独引诱你走向喧嚣,逼迫你走向宁静。
于是,大地上有了行者,有了啸傲林泉的隐士,有了沙漠里踽踽独行的旅行家,有了闹市中衣衫褴褛的落魄贵族。那些忘乎所以的恣肆狂欢是以尚未悟得准确的生命定位为前提的,一旦悟得,狂欢也就消失殆尽。
大地更为寂静,这一棵大树,竟越显招眼。
然而,没有人愿意坐守孤独,没有的。即使是这棵树,或许有一日,当是一个静夜,这棵树终于耐不住性子,如一头猛兽般开始疯狂地奔跑。它一路轰鸣,越过黄土高原的千山万壑,越过一马平川的碧绿田野,越过繁华热闹的大都市,越过历史的界限和命运的隔阻,抵达一处巨大的森林。森林中有和它一样高大的乔木,有比它更显苍幽的千年松柏,有茁壮而生的各类小树;从草茂盛,绿意纵横,百鸟欢唱,百兽游走,土地气熏烟蒸,万物竞相生长。但是这棵树,他会为自己寻得这样的归宿欢欣鼓舞吗?不会的。它依然孤独,并且陷入了更大的孤独。不是吗?色彩斑斓的画面上往往最能看出苍白,嘈声鼎沸的场合中往往最能感到死寂。
正如我们无法否定一棵树的高大,对于生命,我们无法说它不神圣。但是,在那高大与神圣的背后,我们似乎还能看出更多的东西来。每一个生命的诞生便开始了对某种意义的履行,每一种情感的漫延都顺从了一场特意的安排。孤独,便是一例。所以,去理解孤独,去正视它。它也许不只是心中的阴暗与不幸,而更是精神上的恩泽与福祉。当然,这话只能以一种期望的姿态说出。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史铁生语)。这歌舞何为?我们可能知,可能不知。
岁月匆匆,快看,这棵树,这棵高大而孤独的树,正要换上一身新绿,迎接又一个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