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消失

周映映2012-11-12 14:48:54
    六岁那年,我们家搬到了镇上。一排低矮民居挤在一起,像黏在一起的年糕块,局促而混乱。
    一天夏夜,我独自回家。那时天幕已黑,繁星如霜,撒在南方的天空上,如一张藤网。家家户户都亮起橙黄色的灯,交织着紫雾透出一种绮丽的红。我闻着风里的麦秆味、青草香味、腊肠香味、酒味,快速奔回家。我仿佛看得见父母站在门口向我招手。循着熟悉的路,我在房屋的迷宫里穿行,大概是夜色的缘故我恍惚中感觉到这路有些许不同,像是我从未见过,可定睛一看,又眼熟得很。路边的野猫窗前的盆花架上模糊的白毛巾,看上去熟悉又陌生。一丝恐惧悄然向我袭来,我焦急地跑了起来,前面的路却越发陌生,便想返回原路,可我似是失忆了,怎么也找不到原路。每等一秒世界就陌生一分。凉意开始爬上我的小腿,我拼命跑起来,害怕地大喊父母名字,天地间却一片死寂没有回应。夜风吹得脑袋发冷,路边只有诡异的红灯光,最后又恐又累,我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醒来时我已在家中床上,母亲说我是被魇住了。
    不久父母从庙里为我求来一道符,红油布包着,缝成三角形,用红绳子穿了挂在我脖子上。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神婆从结满蛛网的桌下拉出一个破烂纸箱从中抽出那张布满灰尘却被父母视为神灵的廉价纸符,她借过钱时双手乌黑的指甲缝。
但我的确从此也没再迷过路。
    当很多年以后我们搬进带花园的大房子后,我还常常怀念彼时的生活:每次雨后用红泥捏成的小人、小孩子在垃圾堆里拣破玩具、收集的各色糖纸满满一盒、小铺子一角钱的雪条五角钱一次的戳纸抽奖两元钱的塑料项链……那时的乐趣是如此之多,多得我可以随意挥霍丢弃,就像地上的易拉罐。也许是那时提前支取了未来的乐趣,以至于现在的我在高科技物质中再无乐趣可言。可惜人无法预见未来,否则我非要把那些乐趣积攒等到以后便被时光酿成美酒,一打开就是满室浓香,可以慢慢拿生活来下酒。
    那时的小镇子四面环山,闭塞。改革开放的春风在山外打转一圈便打道回府,实在难说我们有多受上天眷顾。虽是如此,我们还是从被上天攥得紧紧的生活中抢出一份乐子,毕竟要有个好盼头。
    八岁那年,镇子上来了个马戏团。看一回马戏新奇而奢侈。我求了外婆许久,最后以绝食威胁,她才颤颤巍巍掏出张揉得皱巴巴的门票。那是个冷雨夜,深秋。外婆拉着我走到马戏帐篷外,我手心紧紧攥着唯一的一张票,让外婆先回去,她点点头。那真是个美妙的夜晚,帐篷里暖烘烘的,表演精彩极了。可当表演结束我走出帐篷时,却发现外婆在外面站了一夜,头发早被雨水打湿。她望着我,微微笑,伸手拉着我慢慢回家,
    祖孙二人走在泥泞的路上,也许就是那时,我开始向往“好生活”——一定要让外婆也看上马戏。
    可是许多年后,我们终于过上了好日子,外婆早就不在了。她一直没有看上马戏。
    去年我在香港迪士尼看动物表演,在华丽的会堂里,场景灯光表演音乐每一样都无可挑剔。我却开始怀念八岁那年的马戏。我不由得以手轻抚脖颈间——那个父母求来的三角符早就扔了,取代的是一块晶莹的玉。我蓦然发现那些珍贵时光早已悄然消失。有的是一瞬间消失的,有的是在眼皮底下一点点消失的,更多的消失我知也不知,消失就是消失,没有喇叭高声通知,没有报纸大肆宣传。比如一觉醒来就消失的田野,比如一走神就消失的杆上麻雀。消失是一个令人敏感的词。
    那晚我从尖沙咀走回酒店,午夜了,街上却还挤满人。人挤,却无声,面无表情,失魂落魄。大部分霓虹灯都已湮灭,剩下些小店的白光。人影斑驳,白色的光隐然像点点晃动的星,遂有一种熟悉的惊恐向我袭来——这个环境在我的生命里是如此陌生——我不认得它了。我大概的迷路了。不仅我没有这座城市的记忆,这座城市也没有我的记忆,互相不承认,我们都患了失忆症。这次我是给什么魇住了呢?晃动的星其实是飘摇的灯笼,夜色下的人都是匆匆奔去奈何桥的新鬼。我站在人流之中,望着错落的灯光,哪一盏是为我而开?这些失魂落魄匆匆赶路的人们,哪一个会牵我的手带我回家?
    我深知答案是否定的。这些人都是无家可归的游子。
    回不去的都是故乡,故乡是一种心境,故乡是巨大的空虚的混沌。每天在异乡的床上醒来,我都明白,这只是游子的逃身之所。
我的心留在了故乡,无论在哪里,我都不过是孤魂野鬼。
    我曾试着回到老家去,也许是对发生巨大变化的故乡不死心,也许是对民风渐泯的人们抱希望,在今年的清明,我匆匆赶回家,料着与父亲一起去扫墓。
   那时下着羊毛小雨,黄泥地软软的一洼一洼总要弄脏鞋子,令人分外不欢喜。我窝在藤椅上眯着眼:不舒服,不去了。父亲没说什么便独自挑着担子上了山。他当时没戴帽子,只披了件蓑衣穿了对水鞋。他出门后我兀自想心里不安,祭祖是件大事,母亲弟弟和我因“不情愿”便缺了席可真好?父亲一人走在山路上可孤独?以前是爷爷带着父亲去祭祖,一条一条山路地走一座一座坟地找,爷爷有关祖先的记忆留给了父亲。如今爷爷走了,父亲这一代到了我和弟弟,却无法把祖宗的记忆传承下来。弟弟注定无法如父亲一样守着这块土地而是走向更大的城市,而我嫁了人便随属了别家的记忆。那么我们的记忆就此画上了句号罢?
    我想着想着便蓦然醒悟过来,我的心其实并没有留在故乡。它留在了童年的岁月中不愿走出。没有谁能真正留在原点,试图在时光河流中溯流而上的终被河流吞没。到底是这个机器时代走得太快,我们跟不上抑或是我们太慢了落后于时代?
    村口有人在唱戏,唱戏的远比听戏的人多。可无论这唱戏的抑或听戏的人,都有坚定不移的信仰扎根于此。只有我不知是哪个朝代的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