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舅老爷的枣树

张宇飞2012-10-15 12:54:41
    当枣树开出朵朵微小的鹅黄色花儿时,春意已颇浓了。
    北方的春天,总是很短暂。积雪正悄悄地融化,野花野草已挡不住地吐露嫩芽,在这里,在那里,到处都是新意。而那田野里的麦苗铺开无边的绿毯,望去一片朗润。枣树的花,开在村头,开在街道,开在人家的庭院,淡淡的极小极小的花,像是芙蓉鸟的啼叫,一点一滴都叫人感觉温暖。天气越来越暖,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枣树一开过花,春天就要尽了。
    我对于枣树最早的记忆,与我的舅老爷有关。
    还没有步入学堂的我,在舅老爷家院子里嬉戏,看见舅老爷用一把快刀横切院中的枣树,将一圈韧皮都切了下来,那肉生生的木质部看得人心疼。“我在给枣树开甲呀!”舅老爷笑呵呵地回答我的疑问,“剥去这一圈皮,养分就运不到根部了,枣树就能接好多果子啦!这是先苦后甜呀!”先苦后甜,我仰着头,似懂非懂。
    等我长大了些,便很少去舅老爷家了,但我在外婆家住的次数仍很多。舅老爷也经常到外婆家来。在早晨,在午后,或在晚霞烧红了西天的时候,舅老爷来了。
    云雀在枝头喳喳地叫着,小猫蜷在棉花里酣眠,舅老爷笑眯眯地迈进门,手里提着一大袋子红枣。枣子是他刚从家里摘的,水灵灵的又鲜又甜,那几乎是我吃过的最美的枣子。
    妈妈递给舅老爷一个板凳,妹妹给他抓一把瓜子。舅老爷就坐在屋子里,看起了电视。他常是笑吟吟地,久久望着我们这几个孩子,并不说太多话,他的笑容,总像是深埋地窖的陈酿一般浓而甘洌。
    舅老爷已经在家独自吃过饭了,妈妈或者外婆,把我们饭桌上的鸭肉或者香肠,又夹给他几片。
    舅老爷一生未娶。他的母亲死后,他的小土坯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一年一年地到砖窑上去干活,毒辣的阳光好似一颗颗铁钉射下,而他的身躯偏是一块钢板。田里的庄稼熟了,他一个人去收割,一个人再播种。
    我的姨姨嫁到外村去了,后来我的母亲也嫁到外村去了。我的母亲嫁走的时候,舅老爷哇哇地哭着,呼天抢地,等他老了他没有人指望了。
    舅老爷真的老了,他干不动窑上的活,同时又生了一些病。他就尝试着做些小买卖,但没有成功。
    除了我的外婆,舅老爷还有个哥哥,但是舅老爷怨这个哥哥在他们的母亲瘫痪的年日里从不来照料母亲,就跟他断绝来往了。舅老爷也不好去别人家串门,平日里不是独自闷在家里,就是到我的外婆家来。他要是呆在家里,就会不由地琢磨人与人的各种恩怨,时间久了不免生病。他要是到我的外婆家来,一趟一趟地,外公开始厌烦他了。
    外婆心疼这一个弟弟,冬天到来之前给他做棉袄,春天的时候给他洗被褥。外婆包了饺子,带着我从村南走到村北,去给舅老爷送饺子。外公最看不得这些,舅老爷来了的时候,外公就耷拉着脸,不说一句话。外公跟外婆吵了架,外婆没法子了,就到舅老爷家去:“小娃子,这一阵子你别来我家了,他爹跟我吵架了,他总爱跟我吵架,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吵,还想要打我……有时候我真不想活了!”
    舅老爷平静得像一颗秋天的果子:“姐,你要是不活了,没你这个姐姐,我也就想办法不活了。”
    穷困曾让舅老爷没有娶上媳妇,现在穷困又折磨着他的居所。他的土坯房,三四间,低出院子半米,进门时总要挎下深深的台阶。屋里如同土窖一般阴暗而潮湿,除了一张炕、一张桌子和一只掉光了油漆的衣柜,就没有什么了。人们让舅老爷买台电视看,他舍不得,他说听那只收音机就足够了。雨夜,电闪雷鸣,土坯房里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墙角处的雨水甚至哗哗地流,躺在炕上的舅老爷,便整宿睁着眼睛不敢入睡,他怕房子要塌下来。
    我在外婆家的门厅里读着书,知了在树梢西斯底里地叫着。舅老爷走过来,手里握着一张100元的票子:“飞,你要上高中了,拿着这钱。钱不多,买些书和笔吧。”我抬起头来,看着舅老爷弯曲的脊背说不出话来,我怎么能要舅老爷的钱呢,他的钱,一分一毛都是在转窑上流汗挣来的啊!“拿着,拿着,飞,快拿着!”舅老爷喋喋不休地催逼着我。
    “哎呀,小芸小飞,你们在这儿呀!要早知道你们来了,我刚才经过大街时就买点水果来!”舅老爷到外婆家来,一看到我们,脸上立刻献出粲然的笑容。黄昏,香椿树的叶子在风中摩挲着,舅老爷又来了,带来一袋仙桃,几串葡萄。
    晚上九点钟,舅老爷准时从板凳上起身回家。纵有好的电视节目,他也不看了。我和外婆、妈妈,把他送出大门。“别往外走了,别往外走了可!”舅老爷说着就在外面把大门关上了,把我们关在门里面。他手持一只电筒,点着一截烟头,像时钟上的指针一般地,默默穿进黑夜去。他的步伐,多少年来都矫健有力,可是如今也蹒跚起来了!我不敢想象,多少年来舅老爷是怎样一个人回到家,熬过那黑寂而漫长的夜的。
    上帝是怜爱穷人的,就是天上的飞鸟,也不曾让它饿着。舅老爷终于乔迁新居了。村子里的一户人家要盖新房,想给舅老爷交换一下住房,舅老爷嘀咕:“我不想换。我那土坯房是在大街上,而他们的小平房是在胡同里。”“你非要那条大街干啥啊!难道你这辈子还要在大街上盖房子不成?”外婆呵斥着,“你住进人家那砖瓦房多好,下雨天也不用担惊受怕了!”舅老爷搬进了新居,庭院里恰好也长着一棵枣树,而且比先前的还要粗壮。枣树成了舅老爷一生的伴侣,像一个忠实的哨兵,时时站在他的院中。
    舅老爷的脖子最近不舒服起来,尤其是晚上,难受得他睡不着觉。村里的医生说甲状腺有问题了,去县城看看吧。县城里的护士叫道:“怎么不早点来看!你们去市里检查检查吧,确诊一下!”
    舅老爷哥哥的儿子从市里回来了。“完了,完了,”他一来到外婆家就说,“是癌症!”外婆的头猛地一阵眩晕,昏死过去,醒来时就哇哇地哭了。
    舅老爷的侄子,他的心被蚀成乌黑的了。他父亲死前的一个月里,他管都不管,任其摊躺在床上等死,药也不给了,人们说那老人多半是饿死的。现在舅老爷没有后嗣,他怕舅老爷将来成了自己的累赘,便巴不得舅老爷快死。
    可越是这样,舅老爷就越是顽强地活着。我的母亲和姨姨哭过一场后,去看望舅老爷。舅老爷拿出他屋子里所有的板凳,让我们坐下。他诉说着他最近的身体状况,诉说着他的烦心事。他院子里的枣儿已红透了,风一吹,就伴着翩跹的黄叶??作响。舅老爷说:“我这儿没啥好吃的,你们就带些枣儿回去吧!”他拿来一根竹竿,啪啪地敲击树冠,枣子就纷纷然落下来,红溜溜圆滚滚铺了一地。漫天飞舞的黄叶,仿佛从天而降的礼花。舅老爷把树上一半的枣子都打下,让我们带走。
    外婆和我们,所有的人都对舅老爷保密着他的病症,舅老爷仿佛猜到了,又好像不知道,他仍是一天一天地活着,做饭、睡觉、串门,跟他的姐姐唠嗑。对于孤寂和病痛,他仿佛安之若素了。
    冬天,枣树同所有的树木一样落光了叶子,纷纷扬扬的大雪遮盖下来,枣树遒劲的枝干兀自擎向天空,精神抖擞。外婆去舅老爷家帮忙打扫庭院,她打扫到枣树下时,不禁仰起头来,望着枣树,心想严冬一过,它是又会开出淡黄的小花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