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潜京十年

安琪2017-10-13 04:56:00

潜京十年
 
安琪/文
 
我已经记不起我是怎么到的石码老家,是像往常一样,飞到厦门,妹妹来接,然后一起到的石码,还是我自己打车从厦门机场去的石码,记不起了,一点也记不起了。能记起的是,当我来到熟悉的外公外婆家,看到了我的爸爸妈妈,看到了从香港赶回来的姨妈,看到了大舅二舅一家,他们,都穿着丧葬的白衣白裤,披麻戴孝,都红肿着眼睛,里里外外忙碌着。我看到了客厅中间方桌上的外公,他坐在相框里,以遗像的姿势存在。此行我就是因为他而从京城回来,我在《给外婆》一诗中如此写道——
 
因为死亡,我们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2006年5月的某一天,我北漂3年后遇到的第一宗死亡,就是外公。
 
而此时,我的外婆已经中风偏瘫9年。这9年,都是健康的外公在照顾她,每天为她按摩不能动的右手,每天扶着她走步锻炼,每天端水送药喂饭。外公一辈子老老实实在石码菜市场当出纳员,一家老小十口人的吃和住大都依靠勤劳的外婆摆摊设点挣来,下班后外公相帮着打点水果饮料,夫妻和睦,一家子虽不富裕,也是和和美美。如今外公乍一撒手,比他小5岁的外婆躺在床上无法起来照应。
 
我来到了外婆床边,看见疾病已夺去外婆的肌肉,瘦小的外婆在宽大的床上就像一团卷皱的纸。我眼泪流个不停。外婆费力地把她尚有知觉的左手递给我,我的手和她的手紧紧相握它们有着互相呼应的血统。外婆说,你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北京?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哭得更厉害了,想到自己离乡背井一意孤行却未能在北京有个安稳的日子,更无法给家人任何慰藉,真是羞愧难当。外婆说,别哭别哭,毛主席孙中山也会死。多年以后当我回忆外婆这句话,我感觉到外婆的豁达和绝望。一个小民百姓拿伟人来劝慰自己的死亡,外婆你说,别哭别哭,毛主席孙中山也会死。何其超脱,又何其无奈。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2006年9月,在外公离世5个月后,外婆也告别了人世。这一次,我没有回乡。我遥遥地在北京,接受我北漂之后亲人的再次离去。我想起我的朋友,诗人叶匡政说的,人生过40就开始走上悲伤,如果说此前你看到的是一个个亲人的诞生,此后就开始看一个个亲人离去。所以人生终究是不快乐的。
 
我是2002年12月北漂的。辞去工作也被家庭辞去,净身出户,一切从零开始。对北京,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这是一个极富挑战的所在。多年以前我写过一首诗《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这首被视为我的成名作的诗仿佛一个预言,使我的每一个明天充满未知的等待,我永远在等待那个不知什么模样的“词”的现身。但是在老家,我觉得我的每一个明天都是可以确定的,每一个词也都是可以确定的。那时我在漳州市芗城区文化馆工作,有着体面的身份,却为每一个确定的明天而烦躁。于是我丢开了这个“确定”,来到了“不确定”的北京。
 
到了北京才发现我的性格其实不适合闯天下。太木,不懂得如何应酬,如何婉转说话,又酷爱自由,最怕被人束缚。因此我不敢到大单位、体制内单位应聘,所呆的公司都是诗人朋友开的,每一个老板都待我如亲人,每一个老板都非常人性。但在残酷的商场,人性的、太人性的老板总是很难做大做强,他们没有资本家的冷血和唯利是图,导致的一个结果就是,我所呆的公司薪酬总是不高。就是这样可怜的工资,我也近乎能够全部攒下。每月的稿费维持了我的生存。我的朋友、厦门日报记者年月记下这样一个细节,这细节当然我也记得住。
她说,有一年她到北京出差,请我吃饭。我非常高兴地点了白米饭,并坦白说我已很久没吃白米饭了,因为点了白米饭就要点菜,合起来太贵。年月问我不吃白米饭吃什么,我说,煎饼、玉米棒子、馒头。
 
我承认这就是当年的我,并不以此为耻。2014年在曲阜孔庙和孔林,面对先师,我强烈感受到我就是他弟子中的一个,瞬间泪流满面。我想我的某一世一定是颜回,那种好学,那种安贫。时至今日,平民关怀一直是我的待人处事之道。因此在北京,物质的困顿在我不算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活命的粮食,一张可以放置躯体的床,我就可以过下去。问题是,这粮食、这床,会永远有吗?不会的,因为你已经离开了体制,离开了旱涝保收。这是北漂中人恒久的焦虑,如果他们不能有自己的一份产业,这份焦虑就会一直在。
 
据我的观察,艺术家是一个比较分裂的群体,他们对艺术的爱远远大于对亲人的爱。我曾和诗人、导演老巢谈到这个话题,他说确实如此。他当年在中央电视台“美术星空”栏目时拍摄了许多画家,这些画家的孩子们对他们的画家父亲或母亲都有很多抱怨——他们享受不到来自画家父亲或母亲的亲情。艺术家对别人容易动感情、对亲人反而铁石心肠的例子并不少见。当然,敢承认的也不多。我愿意在此承认。我在外婆的病榻前的痛哭一方面为外婆,另一方面也有感于当时自己的飘零。
 
2011年8月,我的父亲在突发脑溢血紧急住院一个月后也离开了人世。我赶回漳州市医院时父亲已不能说话,他从发病到离世都说不出一句整话。我感觉到他的求生意志,他的手一张一合在运动着,但他冰凉的躯体和失禁的大小便已预告了他的努力的无效。看完父亲刚飞回北京没多久就接到妹妹电话,父亲走了。我又匆匆赶回。这是我到京后第三次面对亲人的死亡。
 
潜京十年,我仿佛重新投胎,回望外公、外婆和父亲,恍如隔世。
                     
2017-4-1



原载于《青年报》2017、04、30
 
作者:安琪
来源:安琪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557e20102x6s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