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不在地坛

黎振浩2012-09-12 15:26:39
 
                                      一
    我仍然不时想起史铁生。
    经常有人问我最喜爱哪位作家,我说是史铁生,他们总会很自然地表示惊讶。我知道爱好文学的同龄人,喜欢家喻户晓的经典名家,或者放荡不羁、缠绵悱恻的80后作家,剩下的便是外国的先锋派。可我偏偏就是最喜欢史铁生,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一个纯粹的作家。
    他常是阴沉着脸,偶尔皱起眉头,用一种近乎恐吓的语言把现实赤裸地呈现:“看吧,这就是我们需要接受的一切!这无尽的苦难,这无可奈何的命运,这把人一次次地逼上绝地的困境。”
    他绝不会欢快激动地说,来吧,热爱这美好的生活吧,拥抱这世界。
    这就是史铁生,吓跑了不少看了《我与地坛》后慕名前来的人。麦家说,现在史铁生作品只有万把册的销量,但我像读经书一样读他的每一篇新作。他的思索,他文字的魅力,给我的滋养远在那些“成功者”之上。
    我也捧着史铁生的书,像捧着经书,反反复复地读。我一厢情愿地觉得,史铁生先生肯定也会因为一个20岁的年轻人如此喜欢他而不解。
    我到底喜欢史铁生什么呢?他的执着,他的坚强,还有他在浮躁社会坚持下来的思考,尽管沉重的思考开始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的笔下永远在对话,和另一个史铁生对话,和高高在上的神对话。他习惯这样的对话,只是想为看不见的人性和猜不透的命运寻找一种合理性和解脱。可能沉甸甸的文字更接近哲学吧,逼得人走投无路,又直抵终极关怀。
    在2011年元旦的上午,我躺在宿舍的床上,随手拿过手机,才得知他的离去。我躺了很久很久,无力起来。深夜时分,在网上写下了《你的罪孽和福祉——悼念史铁生》。很多人只知道他的身残志坚,只知道他有一名伟大的母亲,所以我更愿意展示他的思想。
可他的哲思就像一片海,落笔太难了。我连悼文都写不好,忍不住纸湿笔搁。
 
 
                              二
    我甚至误读过史铁生。
    当我在高中第一次听说这位轮椅上的作家,读到他的《我与地坛》后,就开始搜寻他的作品。一个开朗天真的少年,却因为在史铁生的笔下窥见了命运,就仿佛是偷吃了禁果,发现了人生的苦痛和灾难。我开始变得苦闷不安,担忧厄运突然降临。拿起史铁生的书就会隐隐作痛,可里面实在是有一种难以抵抗的魔力。
    现在在我看来,这大概是年少的我想从文字里悟出他的另一种心境来吧。连挨了当头一棒的史铁生也能大有成就,想必里面还蕴藏着我暂时看不明的道理。可我越读下去就越是沉痛,在精神的困境中闯不出来。那时的我甚至有点怨恨史铁生,他怎么可以如此的直白,如此的深入骨髓不留余地?
    到了高三,我开始经常性的失眠,在似乎无尽的黑夜中胡思乱想。也常常在教室的走廊发呆,一站就是半个小时。有时候同学走过来问我。我便说,我在想一道数学压轴题呢。其实我是在发愁。那时候我的目标是一所很好的大学,可是模拟试总是达不到要求。日复一日的复习、考试,成绩忽上忽下。我甚至快要绝望了,想当高考逃兵远离这压抑。
    班里转来一个复读生。第一次只上了专科线,第二次终于上了本科,却是三本。他坚持着不去大学,准备第三次的高考。他对我说,再考高一点点,多二十分就好。那时他正在翻早就卷了边的两年前的备考书。
    年级里还有一个特殊的复读生,原先在大城市的重点中学,回到这个县城重点。级长很欢喜地说:“第一次高考就上了中大,第二次还上不了清华吗?”每一次的模拟试,他总是遥遥领先。他在年级里几乎成了状元的化身,分数接近他才可能上得了最好的大学。他坐在教室的角落,一个人复习,从不理会老师,穿着拖鞋独来独往,没有朋友。我听说他经常去看心理医生,因为压力太大。同学向我描述时,加上一句:这又何苦呢?
    最后班里的复读生考多了三十多分,不用第四次高三了。而立志清华的那个却大失水平,去的还是中大。命运就是这样的捉摸不定,努力在它面前都可以变得无关要紧。
    高考后漫长的假期里,我想出了一点眉目。生活永远不能满足一个人,就好像我永远不能考满分。这种缺陷,如何去填补?破罐子破摔吗?我无法完整解答。可我清晰地感受到,人不能丢弃希望,心存希望是我们唯一的救赎。谁能断定明天会更差,谁又敢保证明天不能更好?不可揣测的命运,正好给了我们幻想的空间和沿途的精彩。
    现在我看许多“不合时宜”的书,例如冯友兰的哲学史、费孝通的随笔。笃定生活中存在的希望,寻得半点生命的要义。我开始一点点地懂得史铁生了。其实在书中读到的沉重苦痛,并非他的本意。那不过是宁静之前不可少的暴风狂雨,是宠辱不惊前的撕心裂肺。
 
 
                              三
    曾经计划跋涉千里去看一眼意味深长的地坛,走一走轮椅碾过的路,最后却因为路费而作罢。史铁生因地坛而清静,地坛因史铁生而深沉。我能想像他摇着轮椅走进地坛,如同走进学术殿堂,开始神圣的思考和伟大的创作。
    还是回到此时此地吧。广州的秋天掐头去尾,名副其实的少得可怜。寒潮一到,昏天暗地,嘶风泣雨。有来自北方的同学说,这里夏去冬来,非热即寒,整座城市大喜大悲,缺乏过渡。叶不落,花不凋,看似热情实质冰冷。从未到过北方的我点头赞同。
    大三了,谈及就业的话题也不觉增多了。某师兄去了外企,某师兄保研到X校,某企业薪水福利多少,升职发展如何。我也开始听一些企业的宣讲会。今年的房地产市场不好,招聘大为缩水。高我一级的同系师兄,很多都去施工企业了。老师说,有起有落,明年就会变好,我们这一届赶上了好时候。
    有一个同学放荡了两年,挂了好几科,现在按时毕业都成问题。他开始担忧能否找到工作,也想过好好补回功课,但心已经定不下来了。他感慨:大学把我给上了,真想回到高中重新开始。也有一个同学,年年拿奖学金。他的唯一目标就是读研,到一个更好的大学去。他说高考满心遗憾,最后来到这里,还是很不服气。
    一个好朋友和我抱怨,他还不想就业,勾心斗角的职场接受不过来,也不想读研,十多年下来再读下去就变书呆子了。他说,倒想毕业以后到处走走,厌倦了再谋出路。可是父母坚决反对,他只能工作或者读研。我总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面对这种家庭矛盾的时候。
    一个读专科的同学工作了,不算是正式的工作,跟着表哥到周边的城市回收金属,然后待价而沽。他说,坐在副驾驶上,带上各种风格的音乐,穿梭在几个城市,突然间就感到青春逝去了。我笑着说,你以后要是变得精明算计,可别坑老同学呀。他说,那你记得提防我。大家相视而笑,干杯。我们都清楚,青春岁月留不住,能竭力留住的是友谊。
    我也在想未来。我愿意安分守己地过好最后的大学生活,然后顺其自然地工作,闲余时候阅读各种各样书,写写自己的文字。晴朗的时候,背起相机到野外。我的年华可以没有跌宕起伏,却不能单调乏味。
 
 
                              四
    有人说大学的恋爱是大一按兵不动,大二蠢蠢欲动,大三倾巢而动。这句话不完全对。至少在我这里,男女悬殊的理工学校,对于谈恋爱没有过多的追求。往往是一群男的聚在一起,把光棍节过得欢天喜地。
    我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高中的时候她坐在我的前面。她的男朋友在隔壁班,每天都会过来,有时还带些零食或者早餐。但更多时候他空手而来,匆匆地说几句话就走了。他长得有点像猴子,名字里又刚好有个“兴”字。所以,我和同桌看见他来就笑着说,你的猩猩又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看你了。
    那个时候恋爱是一件新奇的事情。我和同桌经常问她,你们是怎样好上的,都干过些什么浪漫事情,还有就是初吻在哪里。她总是别过脸去装作看书。问久了,她才说最感动的是有一次她想吃雪糕,他就翻围墙出去买了。我瞧着校园边那低矮的围墙,拍着同桌的肩膀说,好好锻炼,以后像个猩猩翻几下围墙就能追到女孩了。那时我们笑得没心没肺。
    后来,她被湛江师范录取了,而猩猩上了广工,相距几百里。她不知道异地恋会不会有好结局。她和我说:“我早就认定他了,你想想初恋结婚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
    “可是,可是这是两个人的事情”我犹豫着说,“例如你可能遇到更好的,又或者他变了。听说大学里,每个人变化都很大。”她有点忧愁地说:“他叫我不要等他。你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不打算等我?”我们坐在中学校园的杨桃林里,手上拿着刚领到的录取通知书,不远处的阿姨拿起铁锤敲响上课铃。
    他们的异地恋熬不过一年。她打电话对我说,没想到那么快,没有征兆。我说其实这样也好,算是完结了,不再拖泥带水。她说她不甘心。我说他已经遇上另一个了,猩猩已经进化成人猿了,无可挽回了。她还是哭得一塌糊涂,大病一场。
    他们断绝了一切联系,坚定而决绝。直到现在她随意地提起,淡淡地说,听说他现在过得很多,还到过女朋友的家里去了。我笑了,当初你还哭得死去活来。她说,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甚至想感谢他,毕竟一起经历过美好。
    我说,有这么一个作家,在最张狂的21岁被命运开了一个玩笑,要永久地坐在轮椅上。爱情的萌动充满了头脑,他却只能藏在心底,怕别人嘲笑,他认为自己失去了资格。其实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五
    几年前的一个少年窥见了命运的一角,从此开始义无反顾地拉扯覆盖着它的厚布。可是这问题的答案永远在路上。史铁生思考完全了吗?把命运和人性的问题想透了吗?我觉得未必,甚至不可能。他所能够得到的,只能解决他这一刻的精神困境。而他的答案,也专属于史铁生,不可言传只能意会。
    我曾经彻夜地思考史铁生揭发的问题,生与死,幸运与灾难,爱与恨,完整与残缺。我以为只要有持续不断的苦思,定必会有禅宗所言的顿悟,过后一马平川,一切问题灰飞烟灭。但越思考就越不得解,就如一团毛线越弄越乱,变成死结。
    后来我还是从他那里找到了出路。他说,顿悟是智者的专利,愚顽如我者只好倚重一个“渐”字。假如问题是永恒的存在,那就着手新的事情,也许能得到解答。一个人,不能总在形而上的苦索,还要形而下的生活。
    相对于不可捉摸的命运,我们更多时候面临的精神困境是不知道往哪里走。方向对了,无论多远都不会觉得累。应该庆幸有一个史铁生,史铁生有一个地坛。我也觉得心里开始存在一个小地方,只要一走进去就清净澄明。倒不是老气横秋了,只是是觉得在不羁喧嚣的青春里,多了一个坚实的堡垒。在得意忘形的时候走进去,在苦闷忧愁的时候走进去,恢复一种平和的心境,冷静地思考,追寻遥远的自我。
    上帝怜悯他,把他召了回去。可我仍会阅读他。他的书贯穿了我的青春。从刚开始拿起他的书,感觉山崩地裂到现在的平静如水,偶尔荡起小波澜。其实他的书就是我的地坛。
    我也不在地坛,地坛开始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