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口外匪事

张承祥2017-08-24 19:58:07
口外匪事
                                                 (家族记忆)
  一
  这是一段留存在我父亲记忆深处盘根错节,不堪回首的家族记忆。父亲不愿提及的原因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后来是以我大爷爷、二爷爷的相继死于疾病和战乱,四爷的自焚落幕的。我一再缠着父亲追问:四爷是怎么死的?四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有什么难言的隐痛?父亲只告诉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我命途多舛的四爷是在那一年的一个冬夜,点燃了一间茅草屋后葬身于一片火海。死前,有人听见,疯疯癫癫的四爷狂笑不止,手里还紧紧捏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玉镯。在一个冬日的黄昏,已戒酒多年,时年83岁高龄的老父亲陪我喝下一杯白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后掉下一滴浑浊的清泪。我终于从父亲口中得知了我们这个大家族在家道中落后,那段跌宕起伏、惊心动魄,鲜为人知的历史——
  我的祖籍在山西杀虎口一带,在那兵荒马乱的饥馑年月,我的祖辈曾祖父是有名的大户人家。在此地购置了上百亩良田,后来还经营了绸缎生意,也置下了不菲的家业。凭着曾祖父的为人实诚和精明、善理财,日子过得赢实,人丁也兴旺。在那世事难料的动荡年月,好日子并没有延续多久,家中经历的离奇的变故使我们这个大家族一落千丈,在不自觉中走向了穷途末路。那是一个兵匪一家的年月,有钱的大户人家都与官商有勾结,都有各自的势力范围。买通卖通,鼠营狗盗之事无孔不入。在那时,不少地方都起了土匪,红枪会、哥老会、等帮派组织如狼似虎,兵痞地霸横行乡里。没有仰仗、不善通匪的人家,就会面临家道中落,甚至灭顶之灾。在权欲和利益的驱使下,先是由于管家的监守自盗,暗度陈仓,曾祖父的田产日渐被无端侵吞霸占、再就是绸缎生意不断宿水,每况愈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管家干脆私带银票和不少田产投奔于一个乱军军官的门下。张家诺大的家业败落殆尽,门庭冷落,昔日红颜吵闹的张家大院不久被官府贴上了封条。曾祖母气血攻心,一病不起,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含恨而亡。兵匪串通一气,隔三差五闯过来抢粮抢屋,打人抓丁。大爷二爷相继被抓了壮丁。大爷爷在颠沛流离中忍饥挨饿,后得伤寒不治而亡。二爷爷在一次混战中死于乱枪之下。悲痛欲绝的曾祖父花了2块银元,找人打了一口薄薄的白茬棺材才将曾祖母下了葬。那天的太空布满了厚厚的阴云,肆虐的西北风刮得枯树枝“呜呜”地响个不停,低回翻飞的纸钱象两只黑色的蝴蝶。几只寒鸦盘旋在曾祖母的坟头上空“呜哇”乱叫,像是在给含冤而去的曾祖母招魂。曾祖父带着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三爷和四爷跪在老伴的坟头泪眼婆娑、对着土堆那边已阴阳相隔的曾祖母哭诉“老婆子,你就放心走吧,老三老四还有我拉扯着呢!”他心里知道:我曾祖母的魂魄还没有走远,她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四儿子。这孩子命数犯硬,心气又高,脾气犟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早晚都是他们心头的一块难解的“疙瘩”。四爷最后的结局还是应验了曾祖母的担忧。不过这是后话了。那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寒冷,已无家可归的曾祖父领着衣衫褴褛的三爷和四爷,在兵荒马乱中踏上了逃难的路途。
 
  曾祖父带着我三爷和四爷,离开杀虎口,趟过穷山恶水,一路上饿殍遍野的山西境内。辗转数月,越过绵延的大青山,来到一马平川的武川县大后山一个叫旮旯村的地方。在这里用黄泥土坯盖起了2间土屋。靠一个远房亲戚的照应,在此地耕种了几亩土地,种了洋芋和莜麦,总算找到了一个安身糊口之地。领着老实巴交的三爷春种秋收,没明没夜地在土里刨食。四爷也不闲着,给村里老财人家放夜马,虽免不了挨打受气,却也能托个嘴。日子虽苦,但一家人的心也坦然了不少,起码免却了颠沛流离、忍饥挨饿之苦。日头升起又落下,泛黄的日历在鸡零狗碎的嘈杂中一页页翻过去了……
 苍凉的远山,粗犷的山风窃窃私语。一大块黑云从远天压了过来。
垂暮的太阳,躲在了云层的后面。
就在这一年的一个飘雪的秋夜,曾祖父一病不起。无钱医治的老人家撒手人寰。
弥留之际,守在曾祖父病榻前的,只有垂首落泪的三爷一个人。三爷铭记老父的遗言:说啥也要给我四爷成个家,因为老人最放不下心的也是我四爷。曾祖父走后,三爷撑起了张家的门户。也就是在这个狗年的腊月,一个蓬头垢面,但眉清目秀的从山西逃荒过来的姑娘走进了家门。姑娘说,她叫玉莲,自己愿意给他们兄弟俩的一个作老婆。三爷伏在土炕上抽了一夜的旱烟。不嫌四爷家徒四壁的姑娘几天后就成了四爷的婆娘。白捡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婆娘,四爷喜不自禁,脸上的愁云也舒展了许多,小夫妻恩爱有加,过起了苦中有乐,喜忧参半的日子。老天捉弄穷人。过了个把月的一天傍晚,下地干活回来的玉莲脸色腊黄,咳嗽不止,还咯出一大块粘稠的血条。四爷翻过西梁找来郎中为玉莲诊病。老郎中看后摇摇头说你媳妇是患了肺痨。得了这种病在当时来说几乎就是绝症。郎中还是开了一服药方交给四爷。四爷怀揣一块银元,骑一头毛驴,按照老郎中的吩咐,驴不停蹄地直奔西梁那边王大开的药铺去抓药。走出村口不远,就和从西杀过来的一队人马撞了个迎头。领头的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目露凶光,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气汹汹地跳下马来。大汉扬手就照脸抽了四爷一马鞭,狂怒地吼道:“小蛋泡子哪里去?你吃了豹子胆啦?敢从俺胡老爷的地盘过!想活命留下买路钱。”四爷的潜意识告诉他:这八成是碰上土匪了。四爷跪下来向匪首哀求:“我老婆得了肺痨,俺得赶紧去西梁那边抓药呀救命啊。求胡爷您行行好!”
你老婆活得了活不了命关俺胡爷爷赇事?说罢兜头又是一马鞭。四爷下意识地用右手捏紧大襟棉袄里兜揣的那块救命的银元。匪首一把扯烂四爷的衣袋,搜出银元,抬起马靴将四爷一脚踢倒在地,率匪兵们顺着四爷居住的旮旯村的方向,狼嚎鬼叫地绝尘而去。等四爷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已经不见匪兵们的影子。眼前的一幕令四爷悲愤欲绝:媳妇玉莲一丝不挂地吊死在房梁上,两个布满血痕的乳头软塌塌地垂下来,下身一片血污……四爷抱住玉莲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哭喊了许久、许久。凄惨的哭喊声回荡在苍凉的四野,传出去很远。
一只离群的大雁,孤苦地从淡远的天空飞过。
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四爷再没有言婚娶之事,人也变得疯疯癫癫。村里人常常可以看到:在西梁玉莲的坟地旁,口中念念有词,衣衫褴褛、长发凌乱,满脸涂上锅底灰的四爷屁股后头跟着一条小狗,围着那座土包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只至西天飞过来的寒鸦“呜哇、呜哇”地盘旋几圈后,将一粒豌豆大的屎粒落在他干枯的嘴唇上。已经疯了好久的四爷当然不知道,这是一种不祥之兆。而祖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又会有哪些预兆呢?
1949年,全国解放的前夕。历经了兵祸、战乱和不同的历史变故的旮旯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田野上大片庄稼泛起绿油油的光泽,山风从远处传送过来油菜花的芳香。村口的那棵老榆树挺起了坚挺的脊梁。淡远的天空上,一排人字形的大雁高叫着从天空飞过。太阳,从东方升起。广袤的土地,在经历过撕裂般的阵痛后,孕育着新的生命……可就在那一片震天的锣鼓声中,一片冲天的火光从旮旯村的一间破败的茅草房升起,再次打破了这个古老村庄的宁静。我命途多舛的四爷,就在这间草房里自焚而亡了。四爷的结局,或许是他的宿命?还是一段历史的污点?或者是一个家族的兴亡史?一段历史的隐痛?我想:这也许与历史的定数有某种内在的关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四爷的殉情堪与梁祝的化蝶相媲美吗?他在临死前紧握的那个玉镯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一个疯癫之人在特定环境下的赴死,与在清醒状态下接受安乐死的绝症病人相比,哪个更高尚?我不敢妄言。
四爷的悲剧,可否说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我无以言说。
                                               2017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