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酒祭

陈楠2012-09-03 13:54:15
                         一
    酒对于我们家来讲,是非常神圣的一个字。爷爷酿酒,酿的是祖传的米酒,酿了一辈子,也和酒缠绕了一辈子,对他而言,酒可以说是他生命最重要的意义。祖传而下,一路继承,在当地自然也算略有名气。若到我们这问道哪家酿的酒最好最纯,当地人就会热情的指向庙亭的对面,塘河沿边的古旧小屋。长长的烟囱紧靠着两层的侧檐,白日里清雾浓浓迷蒙。
沿河的宽院子不种草不养花,盖着泥水板,只有河廊旁边植着几棵阔叶树。酿酒前总要铺满一院子的大米,白白的一层,厚厚的覆盖在老屋前。大米出锅时热气腾腾,放在推车中然后倒在院子里,用铲子均匀的铺开,只需铺一会儿,它们就会变得安安静静。这时,爷爷就会一块一块的把它们重新装回推车,铲子几个起落,院子里便只留下了浅浅的水印。太阳照射而下,不一会就没有了痕迹,好像从未铺过一般。
    我印象最深的是米酒出锅时的场景,温顺而清纯。那时,在一个小漏斗般的物什上总会放着一个温度计似的东西,旁边也总会有一个舀酒的器物。每每出酒,必须要剔除最先流下的一部分,装在碗里倒进酒槽中,这一步绝不可少,而第一个品尝的一定是夹着舀酒的器物一直等待在旁边的爷爷。从舀起酒到品尝,每一个步骤都轻缓而享受,在极高的温度中,竟会给人一种温和的亲切感。少时一直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道是每当此时总喜欢待在爷爷身边,现在年纪长些似乎便有点领悟到这种亲切感从何而来。年已古稀的爷爷,大半辈子陪在酒的身边,而爷爷酿的酒之所以会深受欢迎,许是因为这酒,酿的不仅仅是祖祖辈辈珍惜的秘密和责任,赋以家中酒生命,更是将酒融入了自生血液,给予了自我生命的意义。品新出的米酒,对爷爷而言,是品味祖先的味道,更是了解自我生命的一种方式。
                                二
    家里每年会固定几天做祭祀,清明时,七月半,十二月。祭祀那天一切都极其讲究,香烛,纸钱,蜡台,神位,一一俱全。特别是用来祭祀的酒,必定要用家中自酿的陈年米酒,而且起酒前一定会有个祭祀的仪式。这仪式极其神秘,自小到大,我从未有过允许亲眼进去见识过。常年下来,也只知道每当到这一天,家族里每一方都要有几个人到场。无论是各个爷爷辈的老人,还是略微年轻的孙子辈,都要聚在一起,谁也不准迟到,不准早退。一起来,一起走,喝喝酒,吃吃菜,说说话,道道常。这便是我有记忆以来对家中祭祀的一个总体印象。
    而除此之外,便不得不提到爷爷自酿自封的陈年米酒。每人只有一小杯,倒在土陶杯里,不可多,也不可少。这酒不售于外人,只用于祭祀。陈年米酒,封存于家传酒坛,常年埋在酒槽缸中,米香浓厚,酒气清醇。酒入口略有水味,却回味醇厚,后劲极大。倒酒需要家中最年长,备份最大的长辈,而爷爷是家中最大的家长,年纪长,辈分大,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他为我们分酒。分倒时必郑重其事,在座诸人不可嬉笑打趣,要正襟而坐直至米酒分完。有个小辈可酌减的规矩,是我极为喜欢的,它能使我安然的度过这个时间。说来真是惭愧,家中酿酒,自小更是可以说与酒一同成长,但我却酒量清浅,略微一点便会醉。照爷爷的话讲:“我们家姑娘常年与酒打交道,却还是不能喝酒,实在是可惜了这好酒啊!”虽是打趣,但家中酿酒之业后继无人确实是爷爷长叹息以引为遗憾的事。在不知不觉中后辈成长,但现在早已过了传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代。总有人想离开,也总有人不能留下。等到老一辈都离开了,这样的祭祀还会继续吗?那时候,谁还会为我们封上一坛的米酒,倒上那一杯家中酿呢?
                            三
    自小便听爷爷说过,我们家在很早以前是从外迁进的,迁进时不过一家三口。小小的一个家庭,正是因为家中自酿的米酒才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几百年的延续下来。家中酒曾经作为当地的特产犒劳过边境的军士,而驻守的某位将士更是与当年的先辈成为莫逆之交,由此打开陈家的家谱祖籍。几百年下来,家谱中嫡长旁支错综杂立,但唯一不变的就是酿酒手艺的继承,且必须是家族中的嫡长子。作为一个女孩子,我是无缘署名于族谱的,却因为家中长辈的疼爱而破例知晓了这个故事。一边听,一边就与自己曾经读过的饮酒诗对比。不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壮丽,也不似“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清逸,那时的美酒,应该是和着土陶碗,大口大口的畅饮,酒坛错落,酒碗共举。许是这场面过于深刻,以至于现在每每想起,心中都会油然而升起一股豪气,恍若饮酒的人是自己一般。所以对于家中酒,没有人可以被允许亵渎它的存在和意义。
但不可否认的是,家中酒延续至今已是无名无利。人说,人生只道是寻常。也的确如此。寻常酒,留与寻常人家,或许几十年以后蓦然回首会惊异与寻常之物的不寻常之处。“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至少,家中酒,有着爷爷的珍视,有着家族的继承,也有着后辈的尊重。无须张扬,此般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