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书房里的炼金术

丁燕2016-11-15 01:38:20

书房里的炼金术
 
丁燕/文
 
小学一年级开学后,我从学校带来的课本成为我家的第一本书。直到二十二岁前,我都没有书房,只有一间黄泥土屋的睡房。大学毕业后我从出生地哈密到新疆首府乌鲁木齐找工作,住进报社的女生宿舍后,在木桌上铺了块米黄色的布,算是书桌;并在桌面上放了个小鞋架,算是书架。结婚后,我大肆在新居制作豪华书房,无论是青年路或五星路的家,都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四壁皆书,桌面阔大,似乎伟大作品即将诞生。然而,我在这两个书房的生活是昏暗的。我情绪低落,开始觉得我永远无法走上作家之路。虽然我出版了几本书,但那和真正意义的写作相距甚远。
 
2010年我南迁广东,在深圳出租屋的生活,像1993年大学刚毕业时的状态——在一张餐桌上铺了块黄色桌布,几本书散落堆放,我在笔记本上写作。有时我去深圳图书馆看书,但坐公交车需一个半小时。那时我生出狂想:若能住在深圳图书馆旁,那便是人生第一美事。我暂居深圳时,对这个超级城市并不了解,我只是住在深圳地图的一个点上。我感到紧张——不仅对新生活毫无自信,又不能回到旧日子里去。我毫无归属感。面对深圳书城大海般的新书,我在故乡建立的写作雄心彻底崩溃。躺在燠热的热带夜晚,我喘不上气,感觉自己赤贫。
但我对写作的开窍来自深圳。那一天,我揣着一本书上了公交车,去图书馆听讲座。但那本书实在精彩,等我从书页上抬头,发现已过了六个站。返回时我一直咧着嘴微笑,像莫言读到马尔克斯之后大笑——“不用把那些老家伙的书都看完也能写小说!”我只在心里念叨:“原来写作可以这样!”还是在深圳,偶然读到一句话——“多则惑”时,心头被烙铁烫着。原来我此前在豪华书房里犯的毛病,是“多则惑”!
 
2011年搬到东莞樟木头后,在宝山上的小屋,是迄今为止舒适感最强的屋子。而这间七十平米的屋子,没有独立书房。每日凌晨三四点,我推开小卧室的门,在一米宽的书桌上写作时,电脑的劈啪声距儿子耳膜仅一米。而他睡得那样甜美。我的《工厂女孩》和《双重生活》是在他的枕头旁完成的。
 
那间屋子实在小:高低床,小衣柜,小桌,小椅。而我居然把它变成了我的炼金房,用独属于我的炼金术,冶炼出我的品牌。之前,我已陷入绝望——当我在乌鲁木齐的书房中摆满书籍,开始扮演作家时,根本不具备作家的眼光。虚荣心驱使着我摆出那么多书,而我所犯的,都是显而易见的毛病。现在的这间小屋,貌似平常,却被某种奇怪的力量神圣化了。简陋的摆设变成了曲颈瓶、蒸馏罐、烧火的风箱,让我把一个元素转化为另一个元素,最终引领这些元素飞升,凝结成金币。
 
像我这样的人,出生于边疆小地方,来自没有家学的小户人家,谈不上聪颖天赋,注定了思想狭隘,命运简单,可造性极差——尽管边疆亦有卓然之人,但比例远远小于中原、江南、岭南。我如何证明自己能写作,且比别人做得更好?除了满怀壮志,我一无所有,充满缺陷。而我居然能通过多年觊觎,蛰居樟木头,在半山的小屋里摩拳擦掌,最终通晓了一点小技巧,打造出了几件小产品。
 
那是因为我一直坚持阅读,深信那里有我可以挖掘的珍宝。然而事实上,每一本书里所传达的作者观点,都未必和自己能擦出火花(与恋爱同理)。我在乌鲁木齐的豪华书房里,只是机械地翻阅过一些纸张,记下了纸张上的字句,并没有让自己燃烧起来。阅读的本质是悟,只有悟通天下,才能得到智慧。然而,过于功利的阅读,往往很难悟道。相反,在无功利、无压力、无恐惧的心境下,悟道才会曲径通幽,豁然开朗。
 
移民命运的多舛给了我思考的契机,半山小屋的物理性,为顿悟提供了神秘因素。原来,一间有效的书房——作家用来阅读和写作的地方——无需太大,无需太多书籍,无需太过奢华;但亦不能太简陋。它的气场必是安定祥和的。宝山的小屋,周围被榕树荔枝芒果环绕,最难得是南北对流的空气里,能闻到青草和花香。
 
在这间屋里所摆的书,居然,大多是我从乌鲁木齐邮寄来的。罪过啊罪过!在乌鲁木齐没有读懂书,要让它们辗转五千公里,再次被翻阅时,才看出里面的曲折与颜色。辛苦这些书了,也辛苦搬运它们的人了。为何我一定要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才顿悟出写作的真谛?也许作家和故乡之间有一种对峙的力量,只有距离才能让这种力更饱满。如果作家久居家乡,会变得异常迟钝,视一切为必然。而我只有通过迁徙、颠簸、动荡,才能辨析出独属于我的特色,此前,我混沌不自知。我的生活注定了我的特点,我的特点决定了我的写作。而这一切的顿悟,都来自远视。
 
2013年,我又一次住进了出租屋——在东江边的农民房中。在别人的屋子里,我拎进了几本书后,整体氛围发生了逆转。冬日,我在水桶里边泡脚边阅读;夏日,我在蚊帐里边擦汗边阅读。我在这里居住时,没有开火做饭,不请任何人做客,不看电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阅读;终于再次搬家——搬到属于自己的屋中。我将原来设计的茶室改装成书房:买了和地板相配的原木书桌、原木书柜,配乳黄窗帘,一个封闭的小书房脱颖而出。抬头注目窗外,有榕树和鸡蛋花树。
 
我和他人有什么区别吗?记得去一个人家做客,发现他家有黑皮沙发、紫红水晶灯、意大利钟表,唯独没有书架,没有一本书。我瞪大眼睛。我无法解释我何以捧着书本不放。这种选择在这个时代既可爱又可笑。但说实话,我自得其乐。我像走进城堡的人,拉起吊桥:让别人在外面喧闹吧。一旦进入自己的小屋,我便不再冒险走出这个区域。我害怕被打碎,失去中心,损伤我的精神家园。我坐在我的书房,用毕生的时间塑造“作家丁燕”,创造属于她的个人神话。
 
我越是远离故乡,越是找到了东天山脚下那个名叫哈密的小城和我之间的关联。我想起小学四年级,我十岁,面对亲戚询问“你长大想干什么”时,认真回答:“当作家。”我父母不识字,我家有一亩五分地,有四间黄泥土屋,一院葡萄架,一棵苹果树,一个菜窖,三四头羊,一辆手推车,七八件农具,一张大案板。我母亲常在案板上和面,身体像影子般一摇一晃。她让我先去写作业,再去田里玩。可邻居的小孩都在地里撒野。她的眼神在暗中闪光:“你和他们不一样。”
 
丁燕散文《书房里的炼金术》刊《中国政府采购报》2015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