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的奶奶

曹煜2012-07-30 13:45:10
    她有着又白又卷的头发,人却一年比一年更瘦更白。到她后来终日只能在床上度过的时候,瘦得几乎能够看清血管经络在她的骨头上蜿蜒曲折的形状。我常常担心,如果没有厚厚的被子压着,她会不会就被一阵风卷走。
    奶奶是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的。那时候我总是像个假小子一样调皮捣蛋,可我一点都不怕,因为奶奶总会给我收拾烂摊子,爸爸妈妈气的要打我,我一转身躲到奶奶身后,他们也就只有瞪眼的份了。若是晚上爸爸妈妈的气还没消,奶奶就会让我和她挤一个被窝,给我讲好多好多有趣的故事。那便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觉得有了奶奶我就有了一切。印象最深的就是奶奶特别喜欢抱着我,那时就觉得奶奶的怀抱是最温暖的。我总是很喜欢吃奶奶做的菜,奶奶也知道我喜欢吃的是什么,因此我不吃的的东西家里每年几乎只做一两回。以至于后来和妈妈同住后吃饭总是觉得不对味,闻着就不那么有食欲。每天,到了该做饭的时候,在巷子口就能听见“滋啦”的炒菜声。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吸得满肚子巷子里空洞的石灰味。
     那是儿时便养成的习惯,小的时候,很容易饥饿,嗅觉就会变得异常敏锐,常常在巷子口就能闻到食物的香味并分辨出它们。那时也很能吃,常常能连吃两碗饭。她做完饭后从不吃饭,就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吃,她认为我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往往给我盛饭盛得很积极。直到现在,她做完饭后也不吃饭,老是在我旁边念叨吃得太少。或许在她的眼里,我永远是那个还在长身体的小豆丁。小时候,她为了让我吃鱼费尽了心思。人们都说吃鱼补脑子,于是,她便拼命的做鱼想给我补脑子。可是,每每她将鱼端出的那一霎那,我便全然没有了吃鱼的兴趣。因为总是有一股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我仿佛可以看到那只鱼被血淋淋地吊着,鱼嘴处用一个老的发黑生锈的铁钩挂着,鱼尾尖尖的地方还在一滴两滴地滴着血水。它慢慢地向左转了几圈,又慢慢地向右转了几圈。于是它那种呆滞无助眼睛就盯着我看,左边的换成右边的,右边的换成左边的。为了赶走鱼的腥味,她不得不在烧鱼的时候放许多的生姜来去腥。但我是一个奇怪的孩子,看到生姜,甚至闻到生姜的味道就会不再想吃饭。所以当她每次做完鱼的时候,都会用筷子一块一块的将生姜夹出去。为了让我多吃鱼,那时候他是煞费苦心的。除了鱼,其他的菜她都能做的极好。
    其实,她并不知道,我是可以从气味中分辨出有没有生姜的。只是一次,我放学回家,家里的门奇迹般的没锁。我偷偷地溜进去,她正在厨房做饭。厨房的门没有关,我就站在厨房的门口偷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她在做我最爱喝的西红柿鸡蛋汤。只见她把西红柿切块后,在准备好的热水里快速的烫一下又盛了出来。接着她便用筷子仔细地将西红柿皮一一褪去。她小心地将翘起的一个小头用筷子夹起,又不敢破坏西红柿的样子,另一只手用筷子小心地将西红柿剥下。这样的动作要重复许多遍,这是一个漫长而又恼人的事情,她却十分有耐心的仔细完成了。所以我就想,红烧鱼里的生姜也是这样被她一块块仔细夹去的吧。
    这些我小时候的毛病她总是能记得很清楚。
    那次之后,每当她再做鱼的时候,我都会强迫自己吃一点,多吃一点。为了抗拒那股鱼腥混合着生姜的味道,我每次不得不将那整块的鱼肉囫囵地嚼几下就吞下肚去。为此,我也吃了不少苦头。鱼那微小的刺总是能深深地扎进我的喉咙,生疼生疼的,无论是喝醋吃饭吃菜都没有用处。只得到医院里让医生用一个硕大的钳子把那些细小的刺取出来。至少,我小时候觉得钳子是硕大的。
    扇子微微地煽着,奶奶身上的味道顺着那微弱的小风轻轻飘到了我的面前。生姜的味道,鱼的味道,西红柿蛋汤的味道,各种我喜欢吃的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
    那种味道,遥远而又熟悉。
    后来奶奶被查出来得了胆结石,在那时候医学还不是很先进的时候,给年纪这么大的人开刀切除胆囊算是大手术了。奶奶本来就是个很迷信的人,不肯住院,不肯开刀,偏要找什么巫医去看病,相信巫医给她开的药,相信了巫医的骗术,最后胆管堵塞,转化为癌症。最后奶奶实在撑不住了,同意开刀,可刚刚开开来医生就发现,癌细胞扩散至全身,已经迟了。那时我印象很深,隔天早上,爸爸带我去看奶奶,爸爸在病房门口站住了,定了定了神,拉起我走进去,强颜欢笑的对病床上的奶奶说:“妈,你手术很成功的。”奶奶当时就笑了,笑得很虚弱,很无奈。第二天,天气有点冷,我还是赤着脚蹲在角落里玩泥巴,突然隔壁大婶过来叫我:“你奶奶死了,医院把她送回来了,快点回去啊!”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只知道我还一只蹲在那里,是害怕?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可能当时太小,以至于对死亡毫无概念。我很胆怯的走进房子,看见满屋子哭泣的人,一时间我也哭起来,我很清楚的知道,我并不是因为伤心而哭泣,仅仅只是因为害怕,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伤心,只有现在回想起来,才会知道,我很悲伤。现在仍然会在无数个梦里梦见奶奶的笑脸,那么慈祥,那么温和。
    还记得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天送葬,火葬场里充斥着奇怪的味道和奇怪的声音。我诧异地看着一个哭得呼天抢地的女人被人扶着走出来。她面目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那里。眼睛也凸凸地鼓起来,而我却手足无措,麻木地看着她。
    的确,我感觉不到一丝哀伤与悲痛,甚至还有些许对新鲜地方的好奇与惊喜。
    进了灵堂,我也终于见到了她。此时,虽然画了妆,但也能看出,她已经完全的干瘪了下去。那个圆圆的眼睛闭的紧紧的,嘴巴也已经完全缺水,可以看到许多一竖一竖的纹路。我忽然觉得,人死了以后,就变得好可怜,从此,便要一个人待着。
    接着,哀乐响了,开始默哀。我看着爸爸的后背,那个宽阔而又坚挺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我回头看看周围的人,大家都在默默地哭泣。眼睛、鼻子都是红红的。
    我突然想起爸爸曾对我说,奶奶昏迷的时候曾醒过呼唤你的名字。她,想对我说什么?
    写到这里,已经是中午,厨房里传来“哗,滋——”炒菜的声音,混杂着熟悉的气味,眼泪不自觉的夺眶而出。一时间,有一种强烈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很想再和奶奶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