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后山

程远2016-05-06 09:28:52
后山
 
文/程远
 


树基沟镇有两所学校,一是小学,一是中学。小学坐落在沟里,也就是205小火车站南面的山坡上,坡下是幼儿园、镇政府、俱乐部、医院、派出所和厂矿办公室,属于党政机关中心。中学位于粮站门前的公路旁,是小镇入口的必经之地。
  
我家住在粮站后院前的一趟白灰房里,靠西头,挨着一条水沟。我们习惯叫西壕沟。
  
春天,几场雨后,西壕沟边的柳树毛子开始泛绿,学校操场上的几株白杨树也吐出了叶子。这时,三哥就会做几支柳笛,放在书包里,上学放学都带着。我却不谙此道,不仅弄不出声响,往往还要被淘气的同学抢去。更多的时候,我是坐在教室靠近窗子的位子上,望那一天比一天绿的白杨树叶,和那树叶后面囫囵囵的一座大山。我不知道,山上是否有个庙,庙里又是否有个和尚有个缸。
  
哥哥说,这些都没有。
  
哥哥带我去学校后山,打柴,捡蘑菇。
  
其实,我们很少去学校后山做这些事情。我们一般都爱去前山,这倒也不是就前山柴禾茂密,蘑菇鲜美,主要是因为前山坡缓,且离家近,过铁道南那片苞米地就是。后山,则要绕过学校围墙,过山脚下的河套上的小木桥,再从老单家或是老曲家门前的菜园子边过去,上到后山的小道。着实有些别扭。
  
印象中,我自己只去过一次后山,接爸爸,并且没有翻过山岭,只是在前山腰上的松树林边站了一会儿,天快黑了,不见爸爸的身影就回家了。
  
那时,爸爸在矿上采购组负责买柴禾,常去周边的村庄。如果顺着小镇公路出沟,到一个叫大阳壕(四声)的地方分岔,右转是北三家方向,左走是莫日红方向。北三家是人民公社,那里有铁路,不仅通往比树基沟更大的矿山红透山矿,更通往县城、省城,甚至北京。但这个方向很少有柴禾出售,虽然其间也经过几个村庄。爸爸常奔的是莫日红这边。莫日红是长白山余脉,也是本县名山,有着茂密的原始森林,山下散落着西大林、尖山子、下川子、李家堡、牛肺沟、上二道沟、下二道沟等等村庄。无疑,这些村庄是供给柴禾的首选之地。爸爸往往也是一去几天,谈价,订货,事情办妥后才从学校后山徒步回家。爸爸很少走公路,除非驾驶马车带领工友去拉柴禾的时候。
  
后来,爸爸工作变动,就不再去莫日红山下那些村庄买柴禾了。但几年时间,爸爸和当地很多村民成了朋友,其中有矮个子张叔,大个子冷疤瘌眼叔。前者爸爸通常叫小张,后者往往直呼绰号,对方也不恼,憨憨一笑。记忆中,他们常来我家串门,顺便带一些土特产,煎饼,地瓜,小豆,黄米,或某农作物改良品种,让我爸试种。这时,爸爸也会留他们在家里吃饭、喝酒,妈妈则找出一些旧衣物,包括矿山发的劳保用品,装进他们的口袋。如果是年根底下,给孩子们包去十块二十块钱也是自然的事。
  
这种交往持续了很久,直到我们家搬离了树基沟。
  
除爸爸常走学校后山外,妈妈也走过,几个哥哥也走过。妈妈去山那边的村庄捡地,哥哥去莫日红山伐木。而我的发小孙朋,更是往后山跑,割柴,捡蘑菇,采山菜,套野兔,打山鸡,无所不能。这不仅是因为他家有一支老洋炮,还因为他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孙朋没上初中,小学毕业后就待业了。
  
孙朋告诉我:后山有狼,别一个人去!
  
这让我有些害怕。
  
但我还是总想着后山,想着校园白杨树后面的后山,想着站在家门前小火车道上望着的后山。那是一个我所不知的世界。
  
一天,二哥对我说:明天早点起来,带你去莫日红。
  
我知道哥哥们去莫日红,为了赶时间,都是起早走学校后山,然后再穿过西大林、尖山子,最后爬到莫日红山上,寻找那些双手难以合拢的粗壮的树木,用铁锯锯倒,再锯成一扎厚的片段,背回家当菜板。这些菜板很结实,一用好几年。二哥送给过邻居,也送给过远在鞍山海城的姑姑叔叔。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那天跟哥哥们去莫日红山的情景了,也不知道是否寻找到可做菜板的树木。但那一定是个冬天,寒冷的早晨,我们急行军一般,沿着学校后山的小路,很快就到了山顶,哥哥们抽烟歇息,我则气喘吁吁地俯瞰山底:原来,这是一个比树基沟更大的沟!不仅平坦宽阔深远,而且村庄毗邻,群山相拥,远处袅娜的炊烟,挥手一般召唤我们。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走过学校后山,看到的山后风景。
  
更多的时候是每天面对着它,或在它脚下的河套游泳、洗衣、放鹅放鸭,小镇唯一的一条河流,就在它的脚下缠绕。直到有一天,我们转到红透山矿读书、工作,学校后山乃至后山之后的那些村庄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但我从没忘却,甚至几个夜晚都做着同一个梦:自己走上后山小路,趴到山梁上,那山梁又与现实截然不同,仿佛一个大碗的边沿。山下也不是散落的村庄,而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无数条鱼儿在海里畅游,珊瑚鲜艳,水草丰美……醒来,唏嘘不已。再后来,曾和几位初中同学回去看望我们的语文老师。那时,语文老师已经不教语文,甚至已经不在学校工作,而是担任了小镇(已经变为街道)上的派出所所长。我们在老师家喝完酒,就怂恿老师带我们去打枪。去哪?当然是学校后山啦!这是我最后一次去学校后山,准确的说是后山脚下的河套。我们的语文老师,不,是派出所所长,给我们每人发了两颗子弹,我们瞄准树上挂着的空酒瓶子,眯着一只眼。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手枪,可惜,没有射中。子弹只在后山的岩石上留下两个白点。
 
 
原载于2016年第4期(总第502期)《芒种》上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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