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茶香
夏群2016-04-11 10:22:23
时间是一九九八年,春天给世间万物群发了一条短信,沉睡的花草树木如约醒来,遵从春天的指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探出小脑袋。于是田间地头,林间树梢,皆有嫩绿色光顾,还有那些来不及等到春意更浓,便提前开放的姹紫嫣红的花朵们,正向世界展示它们不为人知的美丽。
我正在度过我人生中的第十四个春天。
那几年,父亲在苏州木渎古镇的一个采石场附近经营修车铺,六口之家的全部生活来源,以及我们姐弟四人的读书费用,全部诞生在他的双手与汗水中。
帮父亲分担一些经济压力,成为了我的心愿。
这个小小的心愿在这个春天实现了,虽然那些钱微薄得此时的我已经不记得具体数字,但是父亲和母亲都说,我的这个心愿本身,就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
距离我们小村10里地,有一个叫钟山的地方,钟山有两种特产,一个是铁矿,另一个是绿茶。两种特产都需要人力资源,很显然,适合我的当然是采茶的手工活。
我和另外一个叫小凤的女孩,跟随着村里两位婶子,在某个太阳未生露珠未醒的周六清晨,带着几块面饼作为午餐,怀着新奇而又渴望的心情,踏上了去钟山采茶的路程。步行近一个小时,便到了钟山,阳光也与我们的脚步同时到达茶山,抬头望去,霞光笼罩在茶园,淡雾氤氲其中,有误入人间仙境之感。
沿着蜿蜒的林中小路上得山来,便见山体上都是排列整齐修剪得如一朵朵大蘑菇的茶树,头茬的叶芽如一枚枚树立的小短笛,大地借助茶树演奏的春之乐章正缓缓流出。戴着草帽的姑娘婶子们挎着编织细密的竹篮穿梭于茶园中,双手熟练地交替采摘茶叶,然后投掷于竹篮中,循环往复。
茶园边有一排砖墙瓦顶的房子,里面有几排分层的木架,每一层上面都有序地呈放着大簸箕,与养蚕房里的摆设场景类似。有几个簸箕里面静静躺着嫩绿青碧的茶叶芽,时辰尚早,采摘的人皆是刚到不久,所以大部分簸箕还是空置的。
茶园的主人告诉我们,采摘下的茶叶以每市斤五元钱的工费付给我们,但不允许有枯叶。
我们拿了竹篮,正式融入到茶园的怀抱。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广阔且干净的茶园,见到那么多修剪得如盆栽的茶树,如一幅主色调是绿色的风景画。而穿七彩衣衫的采茶姑娘们是画中灿烂的光点,让色调单一的画充满生机与活力。面对这样人与自然密切相连的画面,我恍惚了好一会。
我老家的小村在天山脚下也有一座小茶园,根据每家每户的人口进行分配的茶树。但那些茶树除了是人工栽种的,基本属于野茶的状态,不曾修剪,不曾施肥。茶园里的草坪也没有被乡村们铲除,茶园中生出的野树苗也没有被伐掉,茶叶果落地生长出来的小茶树苗,虽不按照队列生长,也未被拔除,乡亲们遵守自然的礼数,对待一切植物生灵,和阳光雨露一样,没有厚此薄彼。所以茶的产量很少,基本只够每户人家的日常饮用与馈赠亲友。当然,有些人家舍不得喝清明谷雨时节的头茬茶叶,采摘下来细心挑拣烘焙后,拿到集市上的饭店或是有条件的人家售卖。那个年代,如雀舌一样的头茬茶,一两能卖得四到五元不等,这取决于卖茶叶人的口才和茶叶的品相。之所以论两卖,是因为这头茬茶叶过于金贵稀少,村民们很难累积到一斤以上,也很少有慷慨的买家一次购买一斤。
我家有108棵茶树,我像爱故乡那样爱着它们。这108员好汉,守护着属于自己的“梁山”,忠于乡村,牵连着我的乡愁。
我们去钟山采茶的时候,小村茶园的茶才冒了米粒般大的芽尖,要采摘的话,还要等上几日。
我有一双还算灵巧的手,且耐得住性子,从茶园的美景中回过神来,便在入口处的一棵茶树边驻足,认真采摘。小凤性格开朗好动,不消一会,她便跑出去好远,站在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大声喊我的小名。
我挎着篮子从茶树的身边穿梭而过,到达她的身边。
“这里的茶还没人采,你看,多密集。”她说话很快,一如她采茶的速度,一句话功夫,她已朝着竹篮掷放了两小把茶叶。
采茶的时候我是沉默的,茶叶茶树也是沉默的,整座大山都是沉默的,沉默的我们同在一片蓝天下,一块土地上,潜在的默契让我的内心被某种缥缈物质充盈着,愈加丰满。时间的钟摆随着我的一采一放慢慢行走,竹篮中的茶叶芽带着我掌心的温度,以及由来已久的心愿,静静地躺在竹篮里,一点一点地递增。
临近12点的时候,一些钟山周边的采茶姑娘提交了茶叶,开始回家。那天上午,我所采摘的茶叶换得了7.8元,小凤换得了8.5元。将那人生的第一份靠双手换取的钱塞进口袋,我的口袋和内心便再也容不下其它。这种直接有效的动力剂,顺利注入到了我之后的采摘中,于是整个下午我都更认真专注。
小凤再次站在茶树丛中喊我时,太阳正当空,阳光白花花的洒在茶园里,所有生灵的耳朵都被上了锁。小凤喊我的声音很轻,它们都没有听到,循声而望,小凤站在那儿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小凤说完她要说的话后,窃窃地笑了,笑声里流露出对自己聪慧的赞赏。
“我聪明吧?”她再次补充,然后摘下一枚小小的绿色茶果,“这一个茶果可比一片茶叶重多了。”
“这样人家会发现,然后不要我们的茶叶怎么办?”
“发现了大不了给他挑掉。”
虽然受到小凤的“点拨”,但我这从小家教甚严循规蹈矩的孩子,并没有胆量去耍小聪明,更没有足够厚的脸皮去面对耍小聪明后被识破的尴尬。于是,小凤那天下午采摘的茶叶换来的钱比我多了4块。她很聪明,在称重前将茶叶果摇到竹篮底部,称重之后自己倒入簸箕,然后迅速用手扒拉了一下。一切天衣无缝。
天色渐晚,我们几人踏上了回家的路程。随着夜色慢慢降临,我的体力也渐渐不支,但每摸一次口袋中那十几元钱,将它尽快交到母亲的手中的欲望就燃起,于是便能支撑我继续行走的脚步。
母亲接过那些钱的时候,有几秒钟的出神,因为欣慰,或者感动。
周日我和小凤再次去了钟山,两个婶子家中有事未去。这一天小凤并没有摘得多少茶叶,但是她却带回了更多了钱,甚至私藏了一些零花钱。在回家的途中,她向我道出了这些钱的秘密。原来有一位采茶的婶子将外套脱下搭在一棵茶树上,小凤接近了那株茶树,顺走了口袋里的钱。
甚至之后的一次采茶,小凤竟偷偷带回家2斤茶叶芽。我不知道她的父母对于她这样的举动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些茶叶烘焙之后的价值,是采摘工费的好几倍。小凤在我的认知中渐渐变成了一个坏孩子,以至于几年以后,小凤在大都市有一些流言蜚语传到小村,在拉家常的婆婆婶子们的口中游走,我也并未觉得诧异。
我只去过四次钟山茶园,因为母亲有些心疼,她不忍心我披星戴月地来回赶路,也不支持我周末放弃学习的时间去为钱财奔波,她说,即使再难,这些经济负担也不该由一个孩子来承担。为人父母,母亲的心思我懂。
我们家的茶能采的时候,春意更浓了一些,母亲在周末带着我们姐弟几个一起去采茶。母亲每次采茶,采摘得很规律,按照顺序,一棵一棵地采,每一个枝条都采得很干净。母亲说,这样便于茶叶一茬一茬地发芽,也能保证每一次采摘下茶叶的个头都一般大小。但我们姐弟却很难做到这一点,在一棵茶树边呆不了太久,总是找叶芽多而长的茶树采摘。
在这个春天,我也试着像母亲那样,对一棵茶树付出真心与耐心,站在它的身边用我的手指抚遍它的枝桠。后来才发现这样采茶,其实更有效率。
这多像人生,脚踏实地比急功近利更接近成功。
朝飞暮卷,旧时光不再,但那些记忆却如茶树的叶芽,遇见春风春雨总会一茬又一茬地冒出来。在钟山采茶的经历,成为了我年少时光中淡绿色的记忆,经历是深刻的,同时也是平淡的,经历建立在往事之上,然后才能收获成长。
有时候我想,是否我对茶的偏爱很大部分来自茶的母体——茶树,又或者是茶叶从植物变成饮品的这个蜕变升华的过程。一如我们爱着人生,又何尝不是爱着在人生的沸水中翻腾却永不放弃的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