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一水之重

马远2012-07-04 14:23:56

  我常常问自己:一条河能承载多少?
    一
    西北的春天来得有点晚,浩浩荡荡的春风贴着黄河水面逆流而上,再爬上这苍茫的高原怕是有点难,尽管如此,高原的春天还是在水气里来了。关于一条河的记忆开始。
    这条河叫湟水,就静静地躺在祁连山脉和青藏高原相挤而成的这块窄窄的低地。把它叫做“水”我有些不大情愿,我总是固执地认为水是单薄的,而河总要浑厚凝重些。
    “大河”这是我做为一个孩子第一次见到它时发出的呼喊。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在大河??扑来的水气里凝视对岸,在河水拍溅的泥沼里翻捡鹅卵石然后把它投进河里,听那扑通一声和清凉浪花打在脸上时的欢呼,在河边一个个牛蹄印里一深一浅地走着,打量着两岸浅浅的远山。
    大河边,我做为一个孩子时熟睡的梦边。
    我真的很是佩服古人对自己切身感受的描述,比如“风”。一阵风掠过,拂乱了发须,吹动了衣褶,这风或是清凉得入人心脾,或是温暖得心头微热,或是浓腥得紧掩口鼻,或是凛冽得身体蜷缩。各种各样难言的体会,各种各样掠过的气流,总以一个“风”字相称。把那对浓重空气的触摸描绘成对风的感受。“如沐春风”这样的词也就自然而生。
    可是在这个高原狭长的谷地,浩浩荡荡带着皇恩的春风没有吹过来,孔孟的仁义之风似乎也从不西吹。这块空地上只有明净的高天厚土之气。秦始皇喝醉了酒,马鞭胡乱一指,规规矩矩在中国大地画了个方框,可居然把它疏忽在了线外。孔夫子不小心把一滴墨洒在了地上,晕染开来渗透进了华夏每一寸土地里。但可能是海拔太高,土层太厚,这里依旧白白净净,干净得让人心慌意乱。它是一片被人遗忘的角落。
    白净的纸总让人想在上面画点什么。那些绚烂的彩纸该去给道德文章做书皮或者干脆包裹肮脏的心至少可以不再那么光天化日。而白纸就应该献身给艺术。
    那么这艺术家是谁?是你么,湟水,我的大河?
    一三五七年,元朝至正十七年这干净的土地上落下一个藏族男孩,据说脐带剪断血滴在地上长出了一棵白檀树,每一片叶子上都出现了狮子吼佛图。这滴血好不厉害,迅速在这片纯净的厚土上蔓延扩散直达西藏,远到甘肃、四川甚至蒙古高原。这个男孩子叫做“宗喀巴”,“宗喀”是藏语“湟水岸边”的意思,“巴”是“人”。
    这个降生在湟水岸边的小男孩照例每天在湟水边挑水、牧羊,照例在湟水边牛蹄印里一深一浅地走着,打量着过于干净的天空和土地。终于在十六岁那年他把双脚拔出牛蹄印迈向了隐隐雪峰的山那边。他的眼泪滴在了湟水里,阿妈的眼泪滴在了心里。他的行囊里装着的一定是炒熟了的长在湟水边上的青稞,他的旅途一定是溯湟水而上的。
    等到他翻过念青唐古拉山听到拉萨河的河水滔滔时有没有听到湟水拍岸?当他看到拉萨河边汲水的老妇人时有没有想到湟水边那个佝偻的母亲?当他为布达拉宫的巍峨辉煌惊叹时有没有预料到日后湟水边上为他而造的宏伟宫殿?但当威严的老师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时,他一定怯怯又自豪地回答:我叫宗喀巴,我是湟水岸边的人。
    我好奇地站在宗喀巴出生地建起的佛堂前望着那森然肃静、灯火长明的殿堂,看着他高大慈善的法像,望着在他脚下顶礼膜拜的藏民用身体把木板磨出深坑,听着那不得不三年一换的木板被继续咚咚撞击时,目睹湟水边上满脸皱纹的老阿妈磕着等身长头,匍匐在碎砂石路上膝、掌、肘、额处处鲜血却依然目光坚定时,我打量着远道而来满脸泥土的人转动着经筒喃喃着“?嘛呢叭哞哄”时,当我后来才知道达赖和班禅两大转世活佛是他的弟子时,当我惊讶于甚至连内蒙的最高精神领袖章嘉呼图克图和外蒙的哲布尊丹巴也奉宗喀巴为鼻祖时,我心头一震,这个藏在大金瓦殿深处头戴黄色尖帽的人给我狠狠一掌,震得我五脏翻腾。我懂了,这就是宗喀巴,湟水岸边的人。有人把他称做“中国的释迦牟尼”而我宁愿相信他是人而非神,正如他的名字一样质朴无华亲切好听:那个湟水岸边的人。
    一个宗喀巴就够让我欣喜的了,可是历代活佛谱系表让我这种欣喜上升到了怀疑的境地。已故十世班禅和现在流亡在外的十四世达赖都是青海人,章嘉呼图克图共传了八世,七世全是湟水人。两个同新中国共同成长的青海人居然有时能影响到国际政治的风云突变。七个离乡的青海人站在铁血的蒙古高原让成吉思汗的子孙们望袈裟而拜。
    宗喀巴用双脚丈量了从湟水到拉萨的距离,虔诚的信徒用身体丈量着信仰之路的距离。
                                                                                             二
    这个被叫做“河湟”的狭长谷地的土壤里没有儒家敦文崇教的养分,自然出不了名噪一方的大文宗。而恰恰是这干净磊落的土地刚好给宗教找了一块肥沃的泥土。宗教是灵魂最干净的表达,最怕的就是道德礼法的步步为营。早在宗喀巴让雪域的僧人戴上黄帽子之前,大批的阿拉伯人、波斯人随元军东来,商人、军士、工匠和传教者踏进这块谷地生根发芽,河湟回回由此而来。他们带来了伊斯兰教和其中的苏菲主义(神秘主义)。继此之后深受穆罕默德“求知尤当往中国”圣训的鼓励,一批批苏菲修道者接踵东来,找到了这个满意的谷地。河湟流传着“四十大贤”的故事,他们长眠在了这个宁静的谷地,墓被称做“拱北”被回回人景仰着,在湟水两岸枝枝桠桠的山谷里这些拱北何止四十个。
    直至康熙初年以从丝路西来的二十五世圣裔阿法格和从海路东来的二十九世圣裔阿布董拉西到达河湟为标志,苏菲主义在河湟在西北在中国的传播达到了顶峰。奇怪的是二人似乎早有约定同时来到湟水的中游——西宁,用巧合来解释似乎有些牵强。二人在湟水边的南山结庐静修,一时间求学者纷至沓来,杂乱的脚步让湟水顿时热闹了起来。从此一座不起眼的小山被饰以“凤凰山”的美名装进了回家者的背囊并把它再次装进家乡人的心里。“凤凰不落无宝之地”的密语流传开来。在他二人静修的山上早有他们的一位先辈长眠。
我在考证河湟苏菲主义门派时发现在论及来源宗流时无一例外地要提到湟中西宁。我居然有些措手不及,连忙打开地图又仔细地把这块谷地翻来覆去观察了好几次。难道这块狭长的谷地有一种莫名的神奇东西么?
    二十五世与二十九世一东一西来到河湟,各传所学,形成中国苏菲两大重要的脉络,道衍教增居然把湟水填满,溢到了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另一块冲撞地——河州。就像两棵扎根在湟水荫及到河州枝繁叶茂的葡萄。河州又被叫做“中国小麦加”,其宗教氛围可见一斑。那些被亲人用希冀的目光送走又用隆重的场面迎来的求学者勤修苦练功成之后被人称做道祖,在肃穆庄严的拱北里享受着永久的尊崇。“林立”——面对栉比鳞次的拱北和清真寺我只能用“林立”一词。还不是源出湟水,我自豪的呵呵一笑。
    后来在乾隆年间苏菲的另一支脉哲合忍耶又一次选择了河湟。它的始传者马明心从阿拉伯学成归来面对偌大一个中国偏偏选择了河湟的循化点燃了理性的火苗,迅速在青海、甘肃、新疆、宁夏、陕西、河北、河南、山东、黑龙江、云南遍地开花,惊得乾隆皇帝调头西看。
    研究宗教发展史的学者们应该踏上河湟的土地,来听听湟水涛声里的神奇古歌。
    呵,看来真得感谢封建帝王和知识分子对这片化外之地的不屑一顾。给中国留下这样一处干净纯粹的地方来安藏和闪烁哲学的光辉。当中国大地被一片窒息的暗笼罩的时候惟有这一方闪着奇异的亮,当乾嘉学究们正埋头在故纸堆里考据经典时没有来得及抬头看看西北:几个穷苦的回民早就把天人之学参透。
    苏菲作为一种引介把理性的奶、蜜、酒、水馈赠于像河湟土地一样朗落明净、纯粹质朴的人民,让人民有了念想、有了靠实,不再为空白的土地心慌意乱。
    我始终认为宗教和艺术是相通的,把艺术做纯粹了是一种宗教,宗教的顶峰是艺术。宗喀巴用红袈裟的颜色,苏菲贤哲用白布帽的光泽同时挥洒着自己的笔,在精神的天地行云流水。
                                                                                           三
    流水,流水一刻不息地激荡着湟水河床把岁月溶进了涛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流水把岁月带走,带走的岁月由谁记录?考古发掘的斑驳器物告诉你不必为此担心,它们恰是岁月的留声机。一九七四年的春天,湟水春涨,两岸台地上春耕正忙,“农业学大寨”的火苗在河湟这只少有激情的炉里熊熊燃烧。一锹下去,“喀嚓”一声,村民们习以为常的一幕出现,片片色彩斑斓纹饰怪异的瓦片躺在微微发潮的黄土里,在一位巡回医疗的军医把它们有意识地拾起的一瞬间,就翻开了一个绚烂夺目的河湟。
    我不想用“中国迄今发现的规模最大的、保存较为完整的一处氏族公共墓地”、“一千五百余座墓葬,中国原始社会考古中发掘最多的”、“出土一万七千余件彩陶,其数量之多、艺术程度之高,中外考古界为之震惊”这样的描述性语句来惊扰宁静沉睡的湟水,更不习惯“柳湾”这样一个湟水边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名出现在学术泰斗的皇皇巨著里。可是,是真的,确实是真的,“从新石器时期到青铜器时期长达四千多年,类型涵盖马家窑、半山、马厂、齐家、卡约、辛店、诺木洪……”之类刺灼的字眼仍旧出现在各种文献里。
    请不要再让我五脏翻腾了我的湟水,这是你么?我信了,让我相信的不止是这些尺牍累篇的学术报告,不止是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将它拈起的虔敬,不止是我的美学老师在讲到你时异样的神采,不止是我的女朋友在提及彩陶时兴奋地一口一个“柳湾”。而是我真实地踱在你的一片河漫滩,脚踩着黄土,心听着涛声。是我真实地亲眼见到一只彩陶盆,里面用粗拙的黑色线条描画的一组优雅的集体舞蹈,那似乎是古羌人神秘的舞姿。哦,原谅我的粗心,我才记起,这个丰腴的谷地曾经承载了无数古羌人的梦,打磨过让秦汉畏惧的剽悍羌风。面对奔流不息的湟水,羌人把爱恨情仇溶进悠悠羌笛,玉门关外的羌笛应是从湟水飘去的。至今还能从河湟民俗跳於菟的古怪舞步中咂摸出一些淡淡的古羌遗风。於菟就是老虎,是对古羌人这个如虎民族最美的诠释。
    古羌人悄悄地走了,离开了他的家——河湟,湟水冲淡了对他们的记忆,然而另一条河,彩陶流成的河留下了原始先民们跳过的舞步。“真的,在湟水流域,古老的彩陶流成了河”:张承志如是说。
                                                                                                         四
    彩陶被泥土埋了太久,河湟故事也埋了太久,随着泥土的慢慢剥去,美丽色彩的逐渐清晰,我的思绪有些混乱,轻轻撩开河湟的面纱,呼吸也随之沉重。
    继羌之后,历事武帝、昭帝、宣帝的汉将赵充国屯兵湟中。东晋鲜卑族秃发乌孤建南凉都西宁,三代君主溽檀建虎台阅兵。文献所得让我恍然大悟:原来小时候被我们称做“虎台山”的是南凉的点兵台。呵,虎台,这坐落在湟水正南以山而称的点兵台。
    后吐谷浑人从遥远的白山黑水西迁河湟,称雄三百五十多年,创造了少数民族地方政权持续时间最长的奇迹。强盛时期疆域南据四川松潘、平康,东接武都、三秦,北控张掖、嘉峪关,西达喀喇昆仑,锁控着丝路南道。吐谷浑人善造形似飞鹰的“河厉桥”,“河厉”即飞鹰。后来在兰州看到握桥,居然有记载说取法吐谷浑河厉桥。吐谷浑养马一绝,他们在湟水上游的青海湖海心山培育了名闻天下的千里马“青海骢”。“青海周回千余里,海内有小山,每冬冰合后,以良牝马置此山,至来冬收之,马皆有孕,所得驹,号为龙种,必多竣异”(《周书.吐谷浑传》)。可笑隋炀帝为得龙驹西征吐谷浑,无功而返。
    都城王者(吐谷浑语“伏俟”)的王国终于被吐蕃踏平。
    吐蕃之后,党项、蒙古、回、撒拉……我再也静不下心去读。我只想溯你而上,一路追寻着广乐公主、光华公主、弘化公主、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的脚步,听那凄迷哀婉的《丽人行》,那婀娜逶迤的和亲队伍在湟水一侧扭曲前行是怎样一番景致。文成公主过赤岭——日月山流下的泪成了西流的倒淌河,既然彩陶可以成河,那么西去的这些公主的眼泪也该成河。就是这么一条泪河,以它的柔情化去了多少的金戈铁马。
    我一次次审视着地图,河湟唉,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呢。从地形看就像一朵八瓣莲花,从四面八方向花蕊聚来,这花蕊无疑是西宁。宗喀巴出自湟水,苏菲教义不管是从陆路歇马还是从海上登陆,面对洋洋中国,偏偏选择了这朵莲花,难道应了民间之说“河湟出圣人”。中国如此之大,单单在湟水流域发现了数量如此惊人的彩陶。古羌人发源竟来自湟水。吐谷浑千里西迁落于河湟。撒拉人从遥远的中亚背负一本《古兰经》手牵一匹白驼由丝路而来,本来可以继续东去却偏偏拐了个弯踏进了河湟。历来远嫁河湟的公主最多。马步芳仅仅坐镇着一个小小西宁就雄踞整个西北。而今走在西宁的街道,生意人几乎全是外地人尤以沿海居多,他们瞅准了这块窄窄的河谷是个聚宝盆,青海的钱全让他们赚去了。现在有点回味爷爷的那句话了:河湟是个养人的宝地,不管什么人到这儿都能有一碗饭吃。
                                                                                         五
    湟水,原谅我,原谅我对你的误读,原谅我受那些“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青海城头空有月,黄沙碛里本无春”的蒙蔽。我知道你不爱向外炫耀,把所有的往昔静静地安放在高天厚土的深处,干净得不留一丝痕迹。正如彩陶纹饰一样明快干净,也如河湟的“花儿”一样直抒胸臆,不忸怩不做作。作为一条河你承载了太多,却依然以水相称。水是你的本色干净透明,不染杂质。
    我不清楚历史学家对于河湟在西北有何定位,也不想知道人文地理学对于湟水的定义。我只知,湟水,于我很重要。很难想象川、藏、甘、青的藏民向这块谷地拥来,散居西北各地的信仰苏菲的回民的白帽朝着这块谷地涌动时那是怎样一种壮观的波浪,我知道那时湟水的涛声会更响亮。
    河湟这块艺术的土地,你把宗教进行了艺术的改造并使之达到美的极致,你把历史演绎成孤绝使它在今天看来是那么的绚烂迷人。当你完成这样一幅旷世绝伦的图画时却盖上一块白白净净的布就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
    有朋友邀我暑假去大连看海,我说,谢谢了。我本就来自西海,那海还有什么好看的呢。是啊,生在青海湖边,长在青海湖边,看惯了海,那湟水上游以海相称的湖,古特提斯海的遗腹子呦,湟水的古歌难道就发自你这里?
    对不起,湟水,我的大河,请接受你年轻的孩子的道歉,他以无知、幼稚误读了你。你终将汇入到黄河,而我也终究来到了黄河边上的这座城市,汇入了人海。
    临走前去过一次马步芳公馆,气宇轩昂,正对湟水,公馆的木材石料都来自湟水上游的深林。
    我走的季节正是湟水两岸“花儿”回荡的时候:
    湟水河出了小峡了
    山里的牡丹花开了
    新媳妇把锅头忙转了
    十八的尕娃下了四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