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砖茶和水烟

高雁萍2016-04-05 10:20:53

       小时候的冬天,村子里有很多老汉,都喜欢在吃过晚饭后,带着他们的玉嘴子大烟袋,来我家,和我的爷爷、大伯一起,聚在炕上,边喝茶边谈论傅作义,说杨家将、空城计,或者,讲那个总也让人听不够的三打祝家庄的历史故事。
       外面,从大青山的某一个山口侵袭而来的寒风,凌冽着村庄偶有狗吠声的寂静夜晚,但屋里的炉火,却旺的叫人直冒汗。和炕一般高的泥炉子的炉膛里,一个洋铁皮打成的小铁桶,水开的哗哗响。大伯端起炉台上有些烫手的搪瓷茶缸子,给众人描着两条蓝杠的粗筒子茶杯里添茶。
       茶,是青砖茶。大伯说,熬过的茶喝起来才带劲,味道浓的粘嘴粘舌。趴在柜上听故事的我呢,被他们此起彼伏的吸溜声,实在搅的有些口干舌燥。于是,抱起大伯的杯子喝了一口,那黑红的液体,又烫,又苦,又涩,又稠,是很难咽到肚子里去的。母亲说,那茶功夫浅的人根本喝不了,尤其是冷茶,一口喝不对就要发霍乱子,到时,难受的必须扎针放血,连累十个手指头也跟着一块儿遭罪。但生在内蒙古长在内蒙古,爱喝砖茶,又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与充满诗情画意的绿茶比,砖茶的香,虽然有些土里土气,但却又是那般的老成持重;喝惯了,想要丢开,真的很难。尤其是清晨坐在早点铺子里吃烧卖的时候,没有它,简直就不成体统。还有吃煮骨头、炖牛肉或烤羊排,如果缺了一壶浓酽的砖茶水相伴,胃口是要大打折扣的。
       大伯的砖茶水,是就着一股烟喝到肚子里去的,人说那叫水推云。烟呢,不是旱烟,也不是纸烟,是从旧城大南街买回来的上等水烟。大伯的水烟袋是管状的,尺把长,黄铜做成,看起来是个简易品。那烟袋的烟锅,小的只有黄豆大。抽时,先从水缸后面拿一块方方正正的烟丝砖放到炕沿上,然后,大伯挨着烟丝砖坐下,顺手抠一点儿潮润润的烟丝下来,再然后,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慢慢揉捏成一个小球,并把它摁进架在左手上的烟袋里。接着,右手上的纸媒凑到嘴边,大伯一努嘴,照着先头已经甩灭的纸媒,只短促的一吹,一个精致的小火苗,就腾的一下出现了。一锅水烟只够抽一口,所以这烟又叫一口香。看大伯抽水烟是一种享受。在和老汉们说书聊天的功夫里,他悠哉悠哉,不紧不慢,装烟,吹火,吸一口,喝一口,磕一下,真是神仙的境界。
       爷爷不抽烟,喜欢架着那副很有些年头的圆片子水晶眼镜,翘起二郎腿半躺在皮褥子上,边喝热乎乎的砖茶水,边听众人谈古论今。有时话题缺乏吸引力,他老人家就自顾自睡上一会儿,那呼噜打的,像傍晚大召寺上空雨燕来去翻飞时的阵阵鸣叫,轻灵婉转,余韵悠长。
       前些年,村子没有改造,菜地也在,大家都还住着平房。一年四季,不管你走进谁家的院子,也不管你推开哪一扇门,屋里的主人都会边招呼你炕上坐,边提起茶壶给你倒杯砖茶。倘若没有现成的,就赶紧烧水沏,否则,就是怠慢。而这一沏,便沏出了红酽酽的热情和欢喜。
       砖茶俗称边销茶,是西北各个民族的生活必需品。尤其是熬奶茶,几乎就是无以替代的重要。近年来,我曾多次试着用凤凰沱茶或布朗山老树普洱与伊利牛奶搭配着熬过,虽然味道也不错,但总觉得,那种茶香,远不如砖茶的厚重,轻飘飘很难沉下去,就像是没有经过生活磨练的年轻人。现在,为了假装有品位,我也常常会用很讲究的茶具,泡点西湖龙井或六安瓜片,但整个冬天和早春晚秋,却还是愿意守着一壶砖茶的温暖和香,看书,写字,享受生活。
       如今,爷爷和大伯都去了,老房子也拆了,村子也没了,但大伯的水烟袋和爷爷那修补过好多次的铜架子老式眼镜,我却像宝贝一样珍藏着,不时会拿出来摸一摸,看一看,并用心,去怀念那些曾经的亲情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