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小霞

庄扬2016-03-29 10:09:12
 小霞是和我小时候在一个大院住过的发小。她的父母亲是我们公社卫生院的大夫,因为夫妻搭配做着一手好的绝育手术而在那个大力提倡计划生育的年代美名远播。小霞是那个时代典型的小儿麻痹患者,她三岁时从姥姥家的被褥垛上掉下来,跌坏了胯骨。父母亲虽然上北京下天津地找了好多渠道治疗,还是没能治愈小霞的腿,小霞自那时起就成了瘸子。
 说是发小其实不是很准确,因为小霞十一岁之前是住在百里之外的姥姥家的。可以说,她是她们家的编外成员。我从小就是村里扶弱惩强、侠肝义胆的“江湖义士”,小霞温婉甜美小女子模样,这样互补的性格让我们俩人十分投缘。每年春节后姥姥都要带她回来住几天,仅有的几天她都要找借口和我一个被窝钻一宿,这一宿,就够我们俩彼此足足盼上长长的一年。
 小霞十一岁那年秋天离开姥姥家,回到我们大院。她为了和我在一个班,和我一块上下学,重复上了三年级。她说:和我一起走路,别的小孩不敢向她扔石头,不敢叫她小拐子。是的,想起那些因为奚落小霞而在我的拳头之下仓皇逃串的孩子们,我的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
 小霞从贫寒的姥姥家回到相对盈实的妈妈家,再不用打猪草、拌羊料、挑苦菜了,这幸福对于她来说似乎有点不自在。她总是和我说:“我不能白吃他们家的饭,我得赶紧回去干活去。”
 “什么叫白吃?还他——们家的饭?你不姓薛?!”我故意把‘他’拖得长长的说。
 小霞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许久,她才爬到我耳朵根儿悄悄地说:“我的家在上秃亥村我姥姥那儿,我是来走亲戚的。”小霞说完呵呵呵地笑了,可我的鼻子却酸酸的,眼睛也辣辣的。
 每天中午放学,小霞一进门就生火,水开了我就帮她把她母亲早上做好的莜面抬上锅。她告诉我,莜面蒸八分钟,不粘手就熟了;晚上多数吃疙瘩汤或稀粥,她说:“姥姥说,熬稀粥一个人一把米,稠稀正好。”有一次做疙瘩汤水放多了,面连成了一块,我说:干脆和成面块儿吃面条算了。她说:“吃面条这点面不够,你看的,我给你变个戏法儿。”她又往盆里放了几把干面拌了一会儿,接着把稍硬了一点的面块拿出来放在面板上,拿起菜刀当、当、当把面块剁成了疙瘩……
 那时小雪洗锅时够不着锅台的后半块,她就站在小板凳上洗,每次洗完后,她就让我帮她拧掉袖口蘸上的洗锅水。礼拜天她拿着家里人的脏衣服到河边洗,她力气小搓不动,我就帮她拿小擀面杖捶,俩人合作都拧不动的衣服,就挂在树枝上控了水、再晾干。她经常手上带着面痂或脸上糊着面粉一颠一颠地来找我,我们便手拉手说说笑笑地上学去。村里人说:“这俩孩子形影不离,好得要命。上辈子许是一个胎胞里的俩朵花儿。”
 小霞每天晚饭后来我家写作业,她经常在桌子底下偷偷地把鞋脱掉,脚放在鞋上歇着。我怕她难为情假装没看见。可是,有时候写完作业她的脚就伸不进鞋里去了,一查看,她的脚肿的像一对儿面包。我就一边帮小霞穿鞋一边叨叨叨的怪怨她的爸爸妈妈和姐姐弟弟,我觉得是他们欺负小霞,让她干的活儿太多、太累了脚才会肿。但小霞总是笑着说:“我爸妈回家很晚,我和姐姐弟弟们都饿着肚子,做点饭洗洗锅不累。白面饭比起姥姥家的玉米面好做多了。我脚肿是我的身体全部都压在左脚上压的,不是累的。”她边说边挑起下巴笑着注视着我,那眼神里的快乐和满不在乎,让我没有勇气也不忍心再搅扰她的心,只好探口气作罢。
 后来,小霞的奶奶从大城市的姑姑家来了。奶奶有病,很少下炕走动,时常得有人帮忙翻身,还要起小灶吃饭。这样,小霞家里的活儿就更多了。小霞的父母日夜战斗在计划生育的手术台前,没办法,只好把家务活儿给四个孩子分了工。那以后不久,小霞的书包里就多了一个小布包,她总是往里面塞零钱。我心里想:“有个有钱的奶奶真好,常常给零花钱。”但有一次我发现小霞的姐姐有好几个十元的大票子,我一下子就不高兴了,心里觉得小霞在家受了委屈:“为啥你姐都是大票子,你却只有五分一毛的?你奶奶真偏心。”小霞赶紧又摇头又挤眼示意我别再说了,然后她把我拉到门外悄悄说:“我姐的钱是我奶奶给的,我的钱是我挣得。”
 “挣得?干啥挣得?你奶奶是不是太偏心了?”
 “爸爸妈妈规定我们四个人轮流洗碗,轮到他们他们都不愿意洗,就给我五分钱雇我洗,你看,这些都是挣他们的。等到放假,就有好多钱给我姥姥了。”小霞漫不经心的动作告诉我她故意回避了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她翘起了的嘴角和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里有无法抑制的喜悦满足和无奈,她那因为兴奋和期待而颤抖的声音将我嘴边愤愤不平的话语慢慢地逼到了肚子里,我怎么还能忍心追问下去了呢?!
 初中毕业后,我和小霞考了不同的高中,就很少见面了,但我们一直书信联系着。之后,小霞的父母亲在镇子里开了自己的私人医院,小霞在医院里负责B超工作。她有了工资后,经常给我买一些香水笔呀、带锁的日记本呀、印花带香味儿的信纸呀这些‘奢侈’的学习用品寄到我们学校。这些东西曾经给我枯燥的学生生活增添了诸多惊喜,为此我一度感觉生活脱离了贫乏有了点小资的味道,同学们也倍儿羡慕我有一位这么阔绰的好姐妹。
 小霞到了适婚的年龄,父母亲为了让这位瘸女儿嫁个体面的女婿,向外面喊出了巨额的陪嫁。消息一传开,上门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可整整三年没有一个小伙子入了小霞的‘法眼’。为此,我曾写信问过她。她回信说:“小时候你就凡事替我挡在前面,到如今还是不放心。现在我是大人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心里有数着呢!”。就在周围人再没有勇气关心小霞还待嫁的时候,小霞宣布她要结婚了,新郎是她职高时的同桌。小雪和我说:“她不嫌我的腿有毛病,不是冲着钱和我相处的。我们彼此很了解,相互欣赏爱慕着…..” 看完信, 我高兴的一夜没睡,无限欣慰地想象着小霞穿上婚纱的模样,那种感觉和我自己遇上了一位心仪的男生一样的激动……
 小霞结婚时和公公婆婆里外屋住着,是公公婆婆的祖屋。她从娘家只带了一对儿毛毯和一对儿樟木箱子。她说:她和她爱人商量好了,自己的日子自己慢慢往好过,不靠老人。婚后,她仍旧朝九晚五地在医院忙着,但她只拿工资,从不接受父母亲的接济。感觉得到,她的日子过得清贫充实而且快乐。
 在小霞的儿子庆祝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应邀参加了生日宴会。当时,小霞已经是医院的执行董事,管理着一百多位员工和十几个科室的大小事务。我简直无法相信温婉甜慧的小霞竟然变得如此刚强干练。她说:“我可能是奋斗惯了、清贫的生活过惯了,我享不了福、闲不住,外人以为我香车豪宅过得多么奢侈呢,其实我还是爱吃粗粮、爱骑自行车、爱躺硬板床……”
 小霞还是原来生活中的小霞!
 小霞已经成长为工作中能独当一面的小霞!
 七彩的灯光下,小霞被一左一右的丈夫和儿子簇拥着走上台。她陷在俩个高个子男人中间,就像元宝中间的珠子,圆润、饱满、熠熠生辉。我看到了儿时的那种纯净、喜悦、满足仍然挂在她的脸上,她微胖的身体散发出自信和淡泊的光。眼前深情关爱的一家三口让我彻底舒展了集满牵念和祝福的眉头,之前对小霞的记挂和担忧,从那一刻起便潇洒地放飞了。
 仪式完毕,小霞从台上走下来,和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低声说:“祝你幸福!”,她也低声说:“祝你幸福!”。
 我和小霞激动的对望了片刻,会心的笑了。
 突然,她抓起我的手转身面向宾客、高举过头顶大声呼喊:“友谊万岁!”。“友谊万岁!”、“万岁!”、“万岁!”……声音此起彼伏在高空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