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温暖的三月。摇下车窗玻璃,阳光丝绸般滑进车内。因为周末,道路上没有几辆行车,因而显得特别宽敞。阳光铺在路上,一闪一闪发着亮光。
摁下音乐键,屏幕上清晰地现出几个字:你从未离去。歌声回旋流荡,温婉忧伤。
你从未离去,只是梦想。事实上,四年前那个春光明艳、泥土芬芳的三月,你已经同我们深深地、深深地告别,像冬天的最后一场冷雪,再没有回来。
病房里的日光灯,二十四小时未停。从凌晨亮到黄昏,到深夜,再到凌晨。走廊里不时传来暗夜冰冷空旷的脚步声。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那么安静,那么寒冷。
我打开电视,屏幕上映出旭日阳刚沉静的脸庞,歌声飘出来,仿佛有些漫不经心:
你是这此刻烂漫的春天\依然像那时温暖的模样\可我感觉却是那么悲伤\我的眼泪忍不住的流淌
舞台下,人群掌声雷动,这是2011年的春晚。我突然意识到,年还没有过完。
歌声是唱给病床上安静躺着的你的,也是唱给心如玻璃般破碎哗然一地的我的。
病床上的一天,仿佛是床下的一年。你总是说没有力气,没有力气,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动。所以每隔一小会儿,我都会凑到你面前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渴不渴,要不要喝水,疼不疼,要不要翻身?
你的意识始终清醒。心情好一点的时候,你会主动跟我说话,聊一些家里的事情。“咱们回去吧。”你说。“等过几天,好了就回。”我回答。“你孩子还小,在这照顾我,他咋办?”“有他婆跟他爸,不要紧的,你放心。”“他爸那事咋样了?”“慢慢来,总会过去的。”“攒一点钱都花完了吧?”你还要继续追着问。
我知道你的担心,担心生病要花我们的钱。你却不知道我们心里的担心,担心你会就这样躺在病床上,再也回不到我们身边。日子一天一天慢熬,化验指标始终没有增长,内心渐渐感到不祥,但还是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要做检查了,我们将你抬进轮椅,把被子统统掀起,一床垫在后背,一床裹住双腿,因为你太虚弱,不能感冒,更不能感染。推着轮椅,从这一栋楼,下电梯,辗转到另一栋楼,再上电梯,然后一项一项,做漫长的耐心的等待。
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你整天昏昏而睡,不再说话,也不再喊疼,吃一个馒头要歇三次,累得大汗淋漓。每看你吃一次饭,我都要喉头发哽眼角发酸,然后疯狂地奔进医生室。“给我妈输点血。”我已失去应有的冷静和理智,“没有,”医生淡淡地说,“现在全国闹血荒,整个西安都缺血,医院里的血只能供应给要急救的病人。”“抽我的,我是家属。”“也不行,医院规定只能从血站用血。”医生坚决地说。“我妈快不行了,她跟急救的病人有什么两样?”我用几近哀求的声音说。“等有了通知你。”医生淡淡丢下一句。
什么时候才会有呢?什么时候?我飞奔进楼道,站在走廊上打求助电话,眼泪滚滚而下。
“屋里有一个蚊子在飞。”你梦一般呓语。“没有的,妈。你看错了。”这个季节哪里会有蚊子呢?窗外还呼呼吹着冷风。病房里又哪里会有蚊子呢?“看,墙上有一个蚊子。”你又幽幽地说,我顺着你手指的方向用力看去,只有一面白晃晃冰冷冷的墙,四周全是冰冷冷白得讨厌的墙。我的眼泪“哗”一声下来了,你这是怎么了,一面又飞一样奔进医生室喊医生。
检查需要频繁的抽血,可是你已经没有血了,手上胳膊上抽不出来,从脚上腿上脖子上扎,像给婴儿抽血一样,你开始发脾气。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也着急,也生气。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病情没有好转,每隔几天,医院就要对你实施新的治疗方案,我们心里清楚,其实就是对重危病人的按部就班。每实行下一个方案前,我们都会在心里进行一场痛苦的抉择,不想看到你流血受疼,不想让你受折磨,更不想放弃一丝生的希望。
每次做治疗前,我都会详细问医生,疼不疼,有多疼,流不流血,痛不痛苦,我妈能不能承受,希望有多大?这样一遍又一遍语无伦次,然后拉着你的手,轻声地说:“妈,要做一个检查,我问过了,医生说不疼,一下就好,做了就舒服了。”你听话地点点头。
其实是穿刺,腹里积水了,要扎针。你还是害怕,我握紧你的手,温柔地看着你,一边安慰着。还好,不怎么疼,我放下心来。最后一次的治疗,我们抉择不了了,要把你身体里的血抽出来处理,再灌进去。虽然医生说不怎么疼,可我们还是很犹疑。你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四个儿女,在电话里沉默,无言相对。怎么办?谁能告诉我们怎么办? 如果放弃,没有去尝试,将来也许会终身遗憾。
你的状态时而恍惚,时而清醒,快要没有一丝力气。我给你擦洗身体,从脸、脖子、胳膊、手,一点一点到肿胀的双腿。小腿肚上一道道青筋暴起,右脚踝上那块不堪入目的疤痕,我全部清楚地看到了。你,不再躲闪,不再隐藏,一任我内心波涛翻滚。
离开的前一天,我轻轻俯在你身边,说:“妈,明天我要回去了,换我姐过来。”你还在沉沉而睡,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你醒过来,我又说一遍,“喔,你姐要过来 。”你回答。趁你清醒着,我连忙说:“妈,又要做一个检查,这次会有点疼,你要忍着,别害怕,听医生的话,做完就好了,再不做了。”你又不出声了。没有说拒绝,也没有答应。我们就这样做了决定。
你一直很听话,收拾完东西,做好准备工作,在等待的功夫,我跟你告别,我说:“妈,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一会做完我姐来接你。”你轻声回应:“好,你回去。”
回程的公交车上,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打电话给弟弟,说你已经被推进去,他只能在外面等着,不让陪同。我心里猛地一惊,突然无比后悔,后悔把你一个人扔进无底黑洞,让你孤独地躺着,面对冷冰冰的机器。没有一个儿女在你身边鼓励,没有一双眼睛看着你给你安慰,没有一双手握住你给你勇气,你疼了怎么办,害怕了喊谁?几个小时怎么熬得过去?
窗外的一切都是恍惚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几小时后,姐姐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到了。从血液室里出来的你,样子让人太过寒心。你已周身冰凉气若游丝,衣服上被子上到处是血,身上被扎得乌青的已不是针眼,是洞,贴着胶布,上面沾满了血,一只脚肿得像面包。
这是她缺血的母亲啊,这是她一周没见的母亲吗?怎么会在短短的几天里,面目全非不堪入眼?
终于见到自己的儿女,你长长叹一口气:“我好疼啊——”
电话那头声音哽咽了,我的泪水,泉一样喷涌而出。我们,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让你又一次忍受巨大的疼痛,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身体得不到片刻轻松安定。
上山的路再一次被荒草掩盖。这些疯长的刺芒,父亲要每隔一段时间去伐一次,才能辟出一条小径。
山上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天堂到这里的路,好长,好远。隔着时空,隔着厚厚的尘土,无论我怎样用力地抬头、低头,也看不见。
此刻,突然无比想念。
如果,你不曾离去,妈妈,在这个风光明媚的春天,我会多么急切地奔向你,在街角的小店,向你诉说我内心的孤单,诉说我的喜悦与疲惫。
如果你不曾离去,我还要听你慢慢絮叨生活,那些爱听的,或不爱听的,那些感兴趣的,或烦心的,统统向我倾倒出来吧。向我倾倒出来,内心踏实而圆满。
作者简介:
鲁鲁,女,教师,陕西省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1999年开始在报刊发表诗歌、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