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烟斗里的尊严

张学佳2012-06-27 13:38:32
     烟斗是爷爷留给父亲的,像是传递家族的香火。
    小时候就经常看到爷爷坐在院子里的杨树下抽烟斗,杨树下的摇椅是专为爷爷做的,光滑、舒适,陪伴了爷爷大半生。每次爷爷坐在那里,划着一根火柴、点燃烟斗中的烟叶,然后吐出一缕白烟,整个动作都是那么流畅自然,对儿时的我充满了神秘,更像魔术般吸引着我,我曾赖皮着和爷爷要过他点燃的烟斗,放在嘴边假装吸了一下,然后就还给了爷爷,对此,爷爷笑了,笑得像春天盛开的木棉花。
    然而,爷爷的烟斗里有我没有读懂的凄苦和蹉跎,直到看到父亲抽烟斗,对我来说它逐渐变得不再神奇,而是充满了疼痛和苦涩。
    父亲是地道的农民,从小跟着爷爷干各种农活,挑水、种田、犁地、插秧,练就了一身农民的本事,在漫步田间亦或短暂的歇息时,父亲就会掏出随身携带的烟斗,像拿出一根救命的稻草。烈日炙烤后的黄昏,父亲每吐一口烟,都像是在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北风卷地的冬日,父亲坐在火炉旁,火光映红他的脸颊,冒起的白烟充斥着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每道皱纹都是一道伤,藏满了父亲的秘密。
    父亲的身体是弱瘦的,几十年的烟龄,早已使他的筋脉凸起,瘦骨嶙峋,像是被风干的躯壳。为了照顾田地,父亲经常超负荷地劳作,也经常超负荷地抽烟,似乎只有烟才能帮他缓解压力、减轻疲劳。母亲一直劝父亲把烟戒了,父亲却一直当耳旁风,甚至和母亲激烈的争吵过,在父亲看来,烟是农民的生命,如果不抽烟,便缺少了一个活着的理由。对此,母亲不好多说什么,她理解父亲,理解父亲的痛苦和忧愁,就像我,理解母亲的凄楚和焦思。他们一生扎根于乡村,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早已拥有了共同的宿命。
    后来,我曾背着父亲在家里点燃了一支烟,试图去探寻并解开父亲无底洞般的痛楚和忧愁。火光亮起的瞬间,一支烟便迅速开始走向了死亡,我知道父亲的生命就像一支烟,命运的火光已耗费了他生命的大半,抖落的烟灰也已融入了生活的泥土,让他一直找不到活着的尊严。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止一次地背着父亲抽烟,最终被他发现了,气愤之际,他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说:“这么小就学抽烟,抽烟都他妈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事,你是不是以后想和我和你妈一样当农民啃土吃啊……”父亲说得很激动,声音也很震颤,我害怕羞愧得不敢抬头看父亲,我知道父亲的心在滴血,他抽了大半辈子的烟,也丢了大半辈子的尊严,不想看到烟也来左右我的命运。
    村子里,像父亲这样抽了大半辈子烟的人还有很多,他们聚在一起,共同点燃了自己原本就很短暂的生命。
    我想起了19世纪的鸦片战争给国人带来的巨大摧残,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家乡天津虽然作为重要的京师护卫重地,也未能抵挡英法联军的入侵,在攻占塘沽、大沽后,长驱直入进入北京,而“东亚病夫”的阴影在今天似乎并未散去,尤其在农村。
    现在的父亲不再抽烟斗,而改抽了旱烟,他自己从集市上买烟叶、晒烟叶,并自己卷烟,有时,为了卷烟,他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这时会有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向他袭来,将时间淹没,将他淹没,将一个下午淹没。
    没有烟抽的日子,父亲习惯坐在家中的一角,像一尊雕像,凝望着那支被闲置的烟斗,像凝望着爷爷,凝望着整个村庄。
    不独父亲,母亲也在这种凝望中活着。而我,只有我,是他们凝望背后的一个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