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桐花万里

刘逸群2012-06-20 12:26:14
    旧时念书,偶见一句古诗“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一种熟悉的气息忽然间充盈肺腑,胸中似有轻云相索,久思不得其源。终一日,阳光透过老式玻璃窗,一缕缕地撒在书桌上,混着淡淡的老油黄纸气息和桐花桐叶的香气,敲碎我记忆的洪堤——是这样的气息伴我走过人生的十六个春秋。只因它当日弥漫在我身边,像母亲呵护弱子般与我紧紧相依,我已将其视若呼吸般自然故从未察觉。而今,它悄然离去又忽而来访,叫我如何不惆怅。
    当小朋友们还喜欢满头彩色发夹和小格格裙时,这气息就已悄然融入我的生活。万物始苏之时,房后数十两人合抱的梧桐哗啦啦地开满了紫红的花,风一过,丝丝甜香就钻进你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溶进血液,甚至将人带入安宁祥和之境。幼稚中不识艰辛,以为人生就是这样一成不变,一如桃花之源。
    在桐花下做游戏,却似永未有薄汗透轻衣;家中昏暗灯光下淡淡的煤烟气,亦从未惊扰我的快乐。若干年前,故乡还是多雨的,我们又贪玩,往往是刚切好了从厨房偷来的萝卜,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们叫着笑着跑到梧桐树下,那绚丽的繁花如溺爱幼子的母亲将我们遮蔽。那繁密的大花终也倏倏地落下,在长满青苔的硬土地上打出啪啦啪啦的响声。
    当日有位鬓发如银的老婆婆,踩着三寸小脚,一颤一颤地在清晨推了木制小车,呀呀地出售小吃。老婆婆家那长着点点苍苔的小木门前正是高大的桐树。我们也偶尔缠着婆婆向她讨一串裹着厚厚麻酱、冒着股股热气的炸蘑菇。这于我们而言,如饕餮大餐般。而今厌倦了各色小吃,最念的依旧是那滴着棕色麻酱的炸串。婆婆门前有一口旧时人家储水的白口黑漆大瓷缸。旧语道“水聚财”,老婆婆家的水缸总是满满的。幽深的缸壁上散布着毛茸茸的苔藓,桐花落,激起圆波点点,映清纹,紫韵清婉,桐花雨,俯仰留连,疑是水中别有天。这份清宁让人神迷,亦让人想起草窗之父的一篇小令
      ——午梦初回,卷帘尽放春愁去,昼长无侣,自对黄鹂语。絮影?香,春在无人处,移舟去,未成新句,一砚梨花雨。
    每至夏日,梧桐树层层密叶将阳光遮住。林荫下映着苔痕连空气都成了绿色。老婆婆们搬了小小的磨得掉漆的竹背椅,坐在树下,轻摇着泛黄的苇叶圆扇,用喃喃乡音谈论着年轻时的风光。升初中的夏日,好友要到外地念书,由于匆忙,我竟不知确切时间。总以为我们会永远在梧桐树下比赛骑车。她说离开时,我们无一人觉得悲伤,都以为离开就如上学,早上说完再见,中午又能一起手拉手 一起吃饭。那日下午,我在林阴下呼喊好友的名字,好久。但那熟悉的窗口始终没有出现她欢笑泛红的面容。我独自坐在树下,忽而想起,宝玉初见水溶。水溶赞宝玉于贾政:“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并邀宝玉常入北静王府一同研习经史。当日二人——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是兰芝玉树,谁知后日,曾看惯春花春柳满画楼、听惯碧纱窗下多情曲、吃惯金莼玉粒置满羊脂碗、照惯菱花镜、睡惯红娘枕的宝玉竟落入僧道之间!昔日惺惺相惜之人恐永无相见之日,更别提往日表赠私物之亲!我与好友,只怕一如他二人——霎时间天南地北、月缺花飞……
    最终我孤独地进入初中,没有在树下嗅雨前泥土的清气,亦没有与好友一同贪玩至让母亲呼唤回家吃饭。我开始了匆忙的生活。而这匆忙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匆忙,带给我们没有油烟气味的厨房,可他却带走那昏黄的灯光下雾气蒸腾的温馨;他让餐桌上菜式常新,可我最念的始终是那从楼下叫卖的小贩手中用五角换得的水豆腐,那加上半个西红柿撒上嫩绿的葱花就鲜美可比鲈鱼的豆腐汤;他带给我们专业厨师精心料理出的南瓜汤,可他却夺走满室清润的米汤的气息,那小小青瓷碗中胖胖的大米、清糯的江米……太匆忙,我把灵魂落在了桐树林……
    母亲最讨厌梧桐叶落。当叶满房后那片空地,母亲就要拿着竹制大笤帚,沙拉沙拉地把它们扫做小山似的一堆。而我倒极喜那沙沙沙沙的声音,像蚕吃桑叶。笤帚在青黑的留下整齐的圆弧状纹路也极其精致,如青瓷上行云流水的浪花。梧桐叶告诉母亲,冬就到了,要过年了。今日,过年对于母亲自是令人欢喜的,而当我们无钱置备新衣与年货时,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母亲要亲自打理整个房子。我至今犹记得母亲用力擦拭那结满油珠玻璃窗时的叹息。小小的我,却只知在树下拾干枯而落的木枝。当水泥的地面被母亲一遍遍擦洗出人影,低矮的方形红漆小桌可在黄晕的光照下显出当年的芳华之时,父亲就从远方回来了。尽管当日贫寒,母亲却有这样的灵巧,用极少的钱置办出一桌喜气洋洋的糖果花生,亲自裁剪出绚烂的窗花;她亦有这样的智慧,亲手蒸出层层莲花状的点缀了红枣的发糕、三角的糖包、小兔子样的豆包、鱼似的馒头、香喷喷的包子;母亲就是凭着这样的才智,让我们有绿豆的萝卜的红薯的丸子、豆沙的春卷、酥脆的麻花焦叶菜角……别人有的我们一样不少。而今,超市中的熟食琳琅满目,只需一样一样地放进购物车即可。当钱财转化成卡上的数字,这份珍重也没有了。我一直认为金银转化为纸币,纸币转化为数字,的确是可喜的进步,却也是可悲的遗失。
    没有八宝炖鸡的香醇,没有了一早就用小火?煨了的百膳排骨,没有了比用紫砂锅才能煮出的回锅肉,没有了母亲早几个月就用几十种香料腌制的整鸡整鸭,只剩下满桌的商品和冷冷的大理石地面射来的光。一如女儿红不再是父亲亲手酿给女儿的贺礼,而是货架上明码标价的商品。这样的生活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某日,偶然间仰面,又见桐花落。我忽而想起张岱,那个明末的落魄才子。他的出生,一如桐花尽放,那么绚丽——唐名相张九龄宋重臣张浚乃其先祖,一日看尽长安花地状元公是其曾祖!六岁之时被陈眉公期以千秋之业!少时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章台路上,有他扬鞭纵骄骢;红烛帐底,是谁家鸳鸯卧;脂浓粉香,他夜夜笙箫度。那时,他高高在上,说不尽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做宫!谁可想,几十年后,他竟以破床碎几,折鼎病琴,残书缺砚独居西子湖畔!一如桐花落,被虫蚁所食,风雨所打,至残破枯损。但花落才是美之极、美之至!它们旋转而下,归于尘土,才是生命之本。来自土壤后归于土地,刚刚不过黄粱一梦。若张岱一生在白玉堂上雕花屏后,他的文字又怎会是字字珠玑?他后写西湖,洗尽铅华——大雪三日,寂然无声,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清影——一痕堤、一小舟、一片云、一点水上亭。他独往湖心亭,无丽姬美婢相随,无华服宝簪相饰,无琼浆玉食可享,无娇童豪奴相护,无华灯丝竹相伴,无贤妻稚子相携,无美玉红缨相配,却以一篇小品文震惊了上下五千年!令人欲为之舞,为之蹈,为之生死相随。这才是生活,当一切繁华归于质朴,一切荣耀都归于宁静,生活才显出他纯净清宁的本色。当桐花从云端飘入泥土,生命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