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鼠粮

宏之2015-12-31 09:50:19
 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火种,尊为神;夏娃偷吃苹果,成为众生之母;庄子以“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告诉人们偷的哲理,为何而偷,为谁而偷,偷什么,偷多少。怎么偷,这是个技术层面的问题。偷的技巧,因地而异,因物而异,也因人而异。
 父亲在公社林业站工作,因是父母包办婚姻,常不在家。但这个错误的婚姻,却成就了我们四姊妹,多出四张口。
 爷爷自从贩黄瓜时打翻了船,受了惊吓后,连乡镇赶集都不去了,他三十多岁就不参加集体生产,而在家闲着,不挑水,不洗碗,不扫地,不洗衣裳,只会做饭。大概是得到了“饿不死的厨子”的真传吧。冬天起床后,他披着长布衫,穿条鱼尾巴布鞋,走出卧室,去牛圈旁抱一抱麦杆来扔在灶门前,烧起火来,卷好汉烟,装进五尺多长的烟管,伸在火堆上点着,吸着吸着,口中一口一口地冒着白烟。最后将长烟锅头在灶门上猛磕几下,再吹几下烟管,树在一旁。先把白棉布撕成的方巾包在脚上,穿上白棉布缝制的套子,就是现在的袜子,接着把套在一起的几件衣服一下子穿上,一层一层地慢条丝理地将布扭扣扣起来——象个老太爷,喂猪牛的事都是婆婆干完了集体的活儿,回家才做。全家只有母亲与婆婆出工,但母亲在生下三妹后开始腿杆痛,尤其是生下四弟后,就几乎没法参加劳动了。父亲当了十几年医生,想了很多办法也没把妈的腿病治好。家里年年是补款户,不向社里缴欠下的款,分发的粮食就称不够。
 父亲还是老样子,每次回来,不论我们多忙,首先要丢下工夫给他烧开水,接着做饭。
 晚上作业后,再吃饭,再捡棉花,蚊子如蜂箱,棉壳如针刺,瞌睡如铅块吊在眼皮上,有时手上捡着棉花,却已经在打呼噜了。父亲在家务上从不搭把手,那坐在院坝里喝着茶,旁边放着收音机,放下茶钟,就摇扇子,连趔连鼓也不打一下。我经常用双百分去讨好父亲,想得一次表扬也是不可能的。他经常板着脸,总能找出理由来批评我一顿——当然,我的作文永远没有二弟写得好,弟妹的不是,也都是我的错,最后以把我打哭了才结束当天检查作业的工作。
 父亲坐在桌子上吃饭时,我们几姊妹一个一个地都溜至院坝里来吃;当父亲来到院坝里时,我们逞舀饭时机,一个一个回到桌子上。
 我与二弟七八岁就开始抬水,路远弯多,特别是班竹园沟陡急的弯和坡,使我吃尽了苦头,有时是地下一滑,有时是水桶向我后边滑过来,桶在高处,我爬在低处,一桶水全从我头上、胸部冲下去,夏天成落汤鸡,冬天冻得瑟瑟发抖。
 我与二弟也就那时开始,星期天到社里挣工分去。
 但怎么干,饭也吃不够的,每年分的口粮扣去上年借的预备粮,每人仅分得120-130斤,不到下半年又开始借明年的预备粮——还要添很多粗粮才能吃到年底。
 红苕叶子、嫩梗梗当然是常吃的,苦麻菜、车前子、马屎苋等吃得找不到时,槐花及嫩叶也采来吃。一是槐花容易长蝘虫子,洗不干净,只好连虫子与麦麸子拌着蒸了吃,二是闷人,吃后半天人都是晕晕的。
 推磨的路不足十米长,却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圈一圈又一圈,永远也走不完,离起点也看不到一点前进的距离,没有成绩可言。牛不肯走了,可以在路边撩一口草,人饿得肚皮巴在背架骨上。我把肚子靠在磨杠上,双手尽量按在磨杠上以省些力气。磨盘边的路还是很长,头上冒着虚汗,母亲一会儿哈斥一会儿哄,目的是让我坚持下去。但她以好心情来哄我们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多数时间是唠骚伴埋怨:“你们也学学你富安强安哥他们四弟兄,你看他们多搞得?”
 年龄比我们大三四岁,虽不肯读好好书,却是好劳力,怎么比呢?
 看到看到磨完了,母亲又把半盆麦麸子倒在磨盘上。我以为她是想把麦麸子全磨成灰面。
 我想喝一口水填填肚子,止止酸水也好嘛,但那都是奢侈的想法。有次父亲回家,还带了一些客人来,我饿得不行了,却不准我上桌子,要等到客人吃完了才叫我们吃。我饿得全身无力,就侧身躺在灶门前的条凳上,眼泪直流,静静地流,左眼的泪水流过鼻干,流进右眼,聚在一起再向下流去,流在板凳上,汇成一摊——我想还不如死了好。其实那时我连死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有生不如死的想法。
 我不敢说:“饿”,不然又是一顿骂:“馋狗”。
 那些手脚好好的年轻人,在地头又打又闹,又歌又跳,热闹想非凡。有时,几个年轻妇女悄悄抓住记分员信叔儿就是一顿撞油,或者把粗糠什么的东西往他裤裆里装。嘻嘻哈哈的笑声荡在山谷。
 母亲的腿脚不好,可干事是很认真的,栽洋芋,并红苕,蹲在地里,一蹲就是半天。在集体栽洋芋时,把搓掉的嫩芽拢在一起说:“用水燎了,用油炒一下,说不定能吃呢。”婆婆当时脸一黑,小声嘟噜着说:“丢脸哟,大粪都想蘸来尝一下。”
 人是能被尿憋死的吗?一家七口,还有白吃的,多出少进,母亲常常在想办法。集体生产,没有劳力怎么能多挣分、多分粮呢?
 集体是个概念性的东西,它有时很大方、很宽容、很仁慈。
 挖苕地时,母亲把一些大的红苕埋在土里或扔到草坡里,等其他社员都回家了,就捡在背篼底,上面放些苕藤子,一并背回家。
 这是偷窃集体的粮食。我第一次知觉后,我也脸红过,就告诉母亲,那种品德不好,是犯法的。她无可奈何的表情,半天只回了一句话:“那你晚上不吃吧”。
 我正饿,能不吃吗?
 我能劝住母亲吗?一想到饥饿,心理也顾不得老师的教导,暗自毫无抵抗就自觉加盟了。后来,我逐渐也得到一些真传,有时帮母亲偷些粮食回家,共度难关。
 作贼真是个技术活。麦子或谷子割下来后,一般要露几天把子,我与青安哥也会在晚上去看守,挣工分。睡在石板上,盖一条毯子,露着头蚊子咬头,露着脚蚊子咬脚,小手臂上全是红小包,几天就成了乌小包,红包又盖在乌包上,层层叠叠,抓破皮肤流着水,以及偶尔直接打上了蚊子,如一个血弹爆炸,人血与蚊之肉四处飞溅。
 太阳把石板晒得发烫,上半夜石板很热,下半夜却很凉。全蒙着头透不过气来,只好把双脚留给蚊子,反正瞌睡又香,睡着了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被蚊子咬醒后,看着天上无数的星星,一道流萤从化鱼寺的天空刷向白鹤寺方向,听秋蝉蟋蟀鸣叫,听鱼脊梁河水哗哗地响,泥醒和稻香冲鼻,总是睡不着。没有油水的饭食,开头是胀得睡不着,后来又是饿得睡不着。青安哥一边讲些笑话,有时夸张地高吼几声:“贼娃子,没来罗。”似乎告诉贼娃子我们守夜人在沟这边,别撞到眼前来了,也似乎告戒贼娃子偷得差不多了就收工。哦,我知道,他家陆嫂子、母亲、芬安姐等人这时说不定正在当无名英雄——搬运工呢。母亲很有办法的,隔几把谷把子处只捡一把,或带走,或抖几下又放回原处,谁也看不出来。
 当晚,母亲拌了谷把子,或用手揉下谷子,放家中慢慢阴干再入仓,而谷草则当晚就烧掉。听说住在离大院子较远的岳母儿、韩二娘他们还连夜连晚耒出米来,煮成饭吃了再睡觉呢。
 晚上碾场时,母亲隔一会儿就要回家一趟。我悄悄地跟回去看,她把双脚伸到筛子里,把高卷的裤脚放下来,再拍一拍裤脚,哦,原来两裤管一次就能带回半斤谷子。
 打下粮食没晒干之前,堆在院坝中间,成文舅爷在我们一班当管粮员,轮到我家供饭时,母亲说些好话,或成文舅爷不等开口,就直接叫母亲去粮堆里撮一软米撮箕,甚至一小花篮。成文舅爷做起来是很容易的,似乎也是合法的。当然是在傍晚或半夜撮出来后,再盖一下灰匣子,没有人知道的——用现在的话说是监守自盗。
 其实富大爹、贵和子、青安哥们几个年轻人早就仿制灰匣子了——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活动的底板上镂空而成一些字样或花纹。只要成文舅爷一转眼不见或进屋吃饭去了,就几下撮去半背篓,表面抹一抹,在平整的斜坡上,再踏上灰匣子就恢复了原貌,神不知鬼不觉的。但这是蒙不住我们小孩子的——我们没事就在地坝里玩,捉鹞子,用竹杆刷岩老鼠,我们能告发他们吗?
 那个年代什么可食就有人研究怎么食用,怎么能弄到食物,就挖空心思、掩耳盗铃一般去偷粮食,只是明抢还是较少的。如果不是那么勤快,也不知道还要饿死多少人呢?
 程大娘得到有权有势的大爹的指导,赖在龙溪沟医院不出院,每天吃病号饭,不但没被饿死,连浮肿病也没有得。我家老大老二个子比老三个儿矮,大概就是吃不饱造成的。
 豌豆熟了,东摘一角,西摘一角,葫豆熟了,一处拔一根……大家都不觉脸红,也不互相捡举揭发,因为偷粮食可以救命。
 背堰塘的午饭是一大碗白米饭,母亲舍不得吃,加上从我碗中匀出一大部分,用纱布包回家,晚上再放些红苕洋芋什么的,再蒸熟,一家人能可以对付一顿,弟弟妹妹也能吃个半饱饱。
 二弟有时也与我去背堰塘挣工分,若以挖方算,我俩弟兄一边背一边将土块偏倒在路边;若以背数算,我俩弟兄在路边这里一块土,那里一块石,双手捧过头顶扔向背后,凑一背篼又到塘埂上去了。吉二爹还一边大声表扬“黎明子又背了一背篼”并发一个牌子——一天下来再折算成工分。
 在爬上堰塘埂时,我俩兄弟头脚成弓,头也磕在偏坡上了,吉二爹说:“远远的看去,只见一个背篼在移动”,饥瘦如柴,人小力小,谁在乎我们一天骗了主劳十分之三的工分呢?
 生活艰难,处处艰难。一九七六年读我读初一时,一罐油炒泡咸菜吃一周、二周、三周,上面起了白霉,用筷子撩开吃里面没见霉的部分,直到瓶底空了才抽一个星期天回家去再炒一罐。
 话说回来,初三时全乡各村的尖子生都集中到乡中心小学,我有幸赶上了。张老师、郭老师、周老师一班人搭配得当,特别卖命,好像多年的劲要一股脑地使出来一样,白天晚上守着我们A班,后来全部考上了中专中师和高中,只有一个臭弹,留下当了村长。我从父亲的医院宿舍搬到学生宿舍,住在伙食团旁的阁楼上,学习再加劲,生活还是跟不上,因为成绩换不成钱。经常吃不饱,老人说“肚皮是片棕,越喝越松”,说是的油盐吃轻了,饭量大了还没劲,真应了那句话 “馋狗饿学生”。
 厨房侧边街沿有胡梯可上楼,是学生住宿的专用通道,从厨房内侧有一柴梯也可上楼,因为楼上除学生宿舍的地铺外,加上里面一间是厨房的保管室。不过平时柴梯是轮在旁边的。
 有晚中学放电影,我们忍着没去,不久,同时没外出的许军同学神秘地说:“我看见厨房里有锅巴,”他问我去不去。
 谁挡得住那个诱惑呢?搬过柴梯,他在前我在后就下到了厨房,打开灯,看到一大梢箕黄艳艳的锅巴,就急忙往口里塞。这时庞师傅在外面吼; “怎么厨房的灯开着” ?并朝前门走来。我俩如见了猫的老鼠,三下五除二,关了灯,爬上楼,抡过梯子,这时庞师傅正开锁进门。我们各带着两三片锅巴钻进几个月没洗的被窝里,拿起书来牙齿打嗑,楼板上的草也在嗦嗦地响。我俩吓坏了,作贼心虚,这时才想起人忙无计,多此一举地把灯关了。庞师傅进厨房见没丢失什么重要东西,只嚷嚷几声,锁门而去。不知他心想是灯泡接触不好,还是他明知而不言,至今没敢跟他核实一下。
 干锅巴当然是又香又脆,填肚子的好东西,但侧门的柴梯,以后就再没有放在原来的地方。
 亲戚家送我们的食品,要锁在箱子里,不论多久都要等有人户时,再送出去。只有生了虫子,妈才肯叫我们吃——撕开包装,把连虫带丝的部分挑出来,并把虫屎抖掉,几姊妹还抢着吃呢。
 那时的白糖是很珍贵的东西,医院开证明,到供销社领糖票,再到供销社营业室才买得到。以至于父亲把一斤多白糖以报纸包着,藏在一叠箱子的最下面。我是在父亲出诊时找到的,之后,我一有机会就拈几撮在嘴里。不期一天,父亲当着我的面找白糖,他打开报纸包阴沉着脸说:“怎么少了?”我能承认吗?不是一顿毒打也是一顿臭骂,我心里正在打擅,正好有几只蟑螂在箱子里乱蹿,我立即指着贼娃子说:“是不是蟑螂吃了的哟”,父亲没开腔,但蟑螂们背了黑锅,却也没有挨打。
 生活越是艰难,越想学习好,盼望将来能吃上皇粮。随着一九七八年我考入达县师范,国家给予生活费全补助,也就结束了我们的偷术和饥饿的生活。我刚到学校时还炒了一瓶葫豆,放久了,就成了铁葫豆,同学们见我吃,嚷着叫我拿出来分享,同学们吃了几粒,就再不敢吃了,怕崩破了牙齿。
 随着生活条件好转,四姊妹个儿一个比一个高,我们的道德观就是在那个畸形的年代,扭曲的思想下慢慢形成的,偷既是一种生存手段,也是一项技术活,好在没有带至如今,也不必带至如今。
 现在回到故乡,乡亲们还津津乐道大家偷粮的故事,不以为耻,反而像革命传家宝一样要传向后人。现在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富足,这一生活技巧怕要失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