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父亲泪

海蓝蓝2015-12-28 10:43:37

父亲泪
 
文/海蓝蓝
 
过了父亲祭日,我才去看望参加三十年聚会的同学,没见到发小会文,有些遗憾。
 
我俩同是宣钢子弟。从小到大都在同一年级。高中同在文班,可她性格内向,我很少和她在一起。补习那年,就剩我和她,自然成了最亲近的朋友。她总在路口等我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我们考入师范同一个班,床铺选择也挨在一起。她个子高,选座位时,我和她坐最后一桌。一起出早操,一起上课,一起吃饭,几乎形影不离。每顿饭,我总是组里第一个吃完,她最后一个。同学们奇怪,说:“你俩性格不同,怎么好的穿一条裤子。”我也不知为什么。她胃口不好,常常痛经,有时,我不得不骑车送她回家。她年长我一岁,有俩弟弟。我有仨哥。我们都没姐妹,情同手足。两家父母都很高兴。
 
一九八二年快分配时,班主任问我有何打算,我说:“想到外地工作,让会文留下吧,她身体不好。”
 
我不记得给她留言写了什么。翻开我的留言薄,她写的“千古知音最难觅,愿我们的友谊更纯洁”。她留在城里,我到了矿山。分别时,她送我一个橘红色百合花图案的饭盆,至今我还用着。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会文,想起我们之间的故事,想起我们之间的友谊。
 
父母健在时,她常去探望。父母看到她,多少有些慰藉。每次回家,我也找她聊天。后来,她搬走了,父母很少见她。
 
母亲病故,我去居委办手续,意外见到她。由于身体因素,她早已离开学校,到居委工作。在她帮助下,许多事不用我操心。
 
再见她又过了十年。此次三十年聚会,不知什么原因,她没来。与上次又是两年多。
 
八月二十日早晨,我从刚拿到手的同学录里找到她的电话。试着拨了出去,通了,我说是蓝蓝。她兴奋地说着:“快,快来我家吧,坐十路公交正好到小区门口,我接你。”
 
从地道桥东货场坐车,经过的地方有种熟悉的陌生感。体育场、顺城街、工程机械厂,我途经了回家所经过的很多熟悉的地方。地名变了,建筑更高了,然而,我依稀感到脑海里出现的每个影像。陌生吗?没有一丝生疏;熟悉吗?分明需要掀开尘封在记忆里的那一页,特别是经过上学路过的街巷,我就读的中学。心里有了更多愿望,想去看我种的树,想看我铺过土的操场,想看给予我教育的恩师王思铎。
 
车子很快到了开发区,我认出昨天刚还在那里坐席的王朝大酒店。原来,离会文家那么近,与三哥家一条街。然而,昨天,我却不知道身处何方,竟然辨不清方向。我对家乡却如此陌生。陌生的我心在滴血!
 
我四处张望,想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公路对面有人喊:“蓝蓝,蓝蓝——”。我看到她挥手,笑着大喊我的乳名,急匆匆横穿过来往的汽车,和她走到一起。手紧紧抓着,被她高大的身躯拥抱,我像个小妹,喜悦挂在脸上,泪流了下来。
 
她住一楼,面积很大,知道我来,也不用刻意收拾屋子。说我最了解她,可以不用忙乎。她已退休,女儿研究生毕业留在大城市发展。母亲身体还好,晚上可以见到她。
 
聊天,还是聊天,聊到中午。她说:“想吃什么?咱们出去吃!”“刀削面!”“那就去‘三味面馆’。”
 
我们端着快餐到楼上。那里清净,可以好好聊天。边吃边说,聊到往事,聊到家,自然聊起父亲。她说父亲是想我想的。母亲是想父亲想的。她告诉我一件多年前的事:
 
她从单位出来,途中遇到父亲。她喊了一声:“大爷,您好。”父亲低着头,手扶着墙,一声没吭。她急忙走过去:“大爷,您怎么了?是不舒服吗?”父亲摇摇头。“您是不是看到我又想蓝蓝了?”父亲点点头。她看到父亲流着泪。
 
听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了。父亲流泪,我只见过一次,印象极深:那是1976年9月9日下午,父亲下班比往日都早。一进门,父亲就失声痛哭。想必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强忍内心悲痛。十五岁的我,还不理解很多事情。一向刚强从未掉泪的父亲哭了,我很害怕,不知发生什么大事,能让父亲感到如此痛苦。
 
奶奶很早病故。爷爷拉扯父亲和二叔长大。旧社会能供两个儿子读私塾,家境一定很不错。父亲和二叔都高小毕业,是受人敬重的文化人。爷爷非常自豪。难道是我亲爱的爷爷……
我不敢想了,急切地喊:“爸,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父亲哽咽着说:“毛主席——逝世了!”
 
那时候,我不懂政治,更不知道毛主席离开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体会到父亲这代人对领袖的情感。父亲在日寇统治的铁矿当过学徒,种过庄稼,当兵打仗,参加土改革命,对毛主席的情感比父母深!
 
我没想到自己的选择对父亲造成这样的伤害。听着会文说,我已难过的无法下咽。想到当时的情景,我们相对而泣。我说:如果当年不离开父母,或许他们不会过早离开人世。
 
我告诉会文,实习时,我教过的学生在河南当兵,给我寄来的信。那时候我还在煤矿中学任教。信中写了另一件令我刻骨铭心的事:
 
1982年深秋,刚刚升入五年级的两个男孩儿,骑车到我家探望。推开门,看到院子里的父亲:“请问,这是温老师的家吗?”父亲望望他们,点点头,没说话。“她在家吗 ?”父亲摇摇头,还是没说话,可眼角却流出泪来。两个男孩儿不知发生什么事,也不敢再问,匆匆离开。
 
一位坚强的父亲,当年被敌人抓住都没掉过泪的汉子,老来却在别人面前流泪,不是思女之切,怎会这样无法抑制情感?
 
家族女孩儿少,五岁时,我突发脑膜炎,是病房唯一活下来的人。我从小到大都没听过家人呵斥,更没有挨过打骂。我在家里地位可想而知。生性开朗的我,一贯做事相当独立。我总是可以不受约束的自由选择,没有任何阻力。
 
当我告诉父母交了外地男友。父亲一天没说话,可等我要走的时候,他却告诉我:女儿的选择,不会错!
 
父亲病故,我整理他的遗物。家里的小红柜里,除了他用过的真皮公文包,全都是我的资料:小学、高中、师范三个阶段的毕业证,作文、日记本,我寄给家里的信。我还发现一封父亲给市教育局未发走的信。他一直都不知道:毕业分配是我自己的选择。可以想象,那几个不眠之夜,父亲经过怎样的思想斗争,最终没将那封希望我留在身边的请求信寄出去。父亲想些什么,我无从知道,但可以肯定,他的确非常爱自己的女儿。因为尊重就是父亲最深沉的爱。
 
父亲常向同事介绍女儿。他眼里:女儿最棒。评先进,发表作品,获奖出书,评高级教师。我每个小小的进步,对父亲都是极大的安慰。
 
我曾很怕坐火车西行,想起父亲送别的情景:车越来越远,父亲的影子在铁栅栏门前不停地晃动;怕见到那个站台,想起侄女在那里告诉我父亲离去的瞬间;怕进出站口,二哥背过身,擦掉泪痕的一幕,在心中恒久不变。
 
为医治内心伤痛,我鼓足勇气,撕开疤痕,让血痛痛快快流出。只要有机会就回家乡,看望哥嫂,与同学聚会,参加婚礼。因为,我不得不勇敢面对心理留下的伤痕。
 
父亲流的泪,女儿要用加倍的痛来偿。如果真有来生,我决不再离开亲人,远离故土,让心一辈子能够获得轻松。


父亲(作者:罗中立)资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