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父爱
武眉凌/文
在我的像册里,有一张五十年代的黑白照片,上面有两个潇洒的年轻军官,英俊抢眼的那个,是我的父亲。每当细雨敲窗,每当夜深人静,我就一遍遍看着照片上的父亲出神。但是,不管想象的翅膀张开几次,也幻化不出真实的父亲的模样。五岁的我,懂事又不懂事,记忆的屏幕上,有和父亲先后去世的村东王大伯带着黄毡帽蜷缩在墙根晒太阳的肖像,可为什么却没有我至亲至爱的父亲的影像啊!
总爱用手轻抚这张小小的照片,每当这时,我就想,父亲当年肯定摸过这张照片,看到帅气的自己,他年轻的脸上肯定绽放过自豪的微笑吧?抚摸着这张照片,我感觉父亲的手温犹存……
我知道,父亲,您走时,最不放心的,就是年幼的我。临终时,您手里攥着一块小小的饼干,在那个年代,这是难得的高级食品,就是这样一块小小的饼干,您攥了两天两夜,自己舍不得吃,谁夺也夺不了去,只是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直到姐姐把寄宿在大娘家的我领到您的面前,多日卧床起不来的您,居然坐起来把我抱在怀中,一口一口喂了我那块小小饼干。父亲,您知道我是多么后悔吗?我怀疑就是那块饼干让我吃掉了对您的记忆,您是怕我忆起您来难过,故意让我吃的吗?可是,父亲,即使幻化不出您的形象,我依然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您的生平事迹,是我最爱复习的故事。
听老人们说,您小时候,就是一个漂亮聪颖的男孩,为此,乡亲们都昵称您:红孩儿。祖母说,因为您聪明可爱,深得大伯大娘喜爱,所以,本来应该把老大过继给他们,而他们却执意要抱养您。于是,三岁的您,就离开了自己的亲爹娘,成了大伯、大娘的养子。您不会想到,这竟种下了您人生悲剧的种子。您勤奋好学,又天资聪颖,成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军官大学生。可是,正当您学业有成准备报效祖国的时候,您的养母瘫痪在床,养父为让您回来竟然装疯装傻。因为您是唯一的养子,您只有放弃自己美好的前程回乡尽孝。我不敢说您走的路是对还是错,只知道您的一生平平淡淡又真真切切。
回村后,不论是在大队当会计,还是在村里任支书,您一心只为穷乡亲干实事。从来不辞辛苦不沾小便宜。您是三乡五里有名的“秀才”,常被人请去写字画画。您还会剪纸,不管是结婚人家的喜字窗花,还是人死后棺材上的金龙玉凤,无一不出自您的手。但我对这些没有印象,只恍惚记得父亲挑着担子出门的背影。因为那时我视父亲的工具箱为神物。那工具箱,可不像一般的小炉匠的那么粗糙简单,那是父亲亲手制作的,上面有无数个小抽屉,就像中药房的药橱子,抽屉上的花草及小锁吊小锁都特别精制。小小的我对每个抽屉都充满神秘,因为父亲从来不让我动里面的工具。一个军校的高材生,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修盆补碗时,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啊?是不是如吃青橄榄那样呢……
可是大人们说父亲是一个口不离曲的乐观人。那时村东王大伯有一个收音机,父亲借来只听了几个晚上,便领着村里的姑娘小伙们排起了戏曲《夺印》,父亲扮演里面的主角“何支书”,我一个远房小姑姑扮演“烂菜花”,据说戏演得非常成功,还被邻村搭台子请去演了好几场呢!直到如今,我那位嫁了邻村的小姑姑还常被人叫“烂菜花”的绰号。
虽说忠孝不能两全,可我认为,父亲是忠孝两全了。他的死,直接原因,应归咎于那一年的那场特大洪水。那时,我刚刚出生才一个多月,父亲不顾自己患了心脏病,带领全村人到村外去挡堤筑坝,一连几天几夜战斗在水里,病情一下子严重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更兼那年月天灾人祸营养不好,才造成父亲的英年早逝。父亲去世时只有33岁。如果不是有一双儿女牵挂,父亲是连最后五年也熬不过来的。
父亲为人正直,善结交朋友。直到现在,人们提起来,还要竖着大拇指说,宗言那人,铁嘴、天才!没有他不会干的事。今年年前,我到邻村一五好家庭中去采访,女主人居然说她家的影壁墙上有我父亲的墨迹。抚摸着斑驳的墙壁,从没见过父亲手迹甚至不知父亲的名字为哪两个字的我不禁潸然泪下,仔细辨认着墙上每一道沟壑,经历了20多年风雨的墙壁上,除了沧桑还是沧桑,根本寻不到父亲留下的痕迹……
父亲,即使我记忆的屏幕上没有您的影子,我仍然为有您这样的父亲而自豪,仍然把您的话作为我行动的指南。姐姐告诉我父亲临终时对母亲说:“你要往前走就走吧,但必须把小凌留下,给大娥做个伴,将来她们互相有个亲人。”自从我知道这句话后,父亲,我就没惹姐生过一次气。即使不识字的姐把我省吃俭用买下来的世界名著及我五年的日记本都废纸卷了帘子时,我也没有责怪姐一句话,只是偷偷跑到村外杨树林里痛哭一场。
父亲,您放心吧!尽管我和姐不是一母所生,尽管进了城的我纤纤细手弹奏的是风琴电子琴,而姐姐仍在家乡欣赏着牛羊猪狗交响曲,尽管家乡的麦田棉桃已不认识我,而姐姐仍在与它们交流着感情,但是,我们姐妹的心是永远相通的。有人说,中国人如植物,种在哪儿就在哪儿生长。可是,我却将姐姐的女儿我的外甥女的户口从农村移植到了城里,外甥女是姐姐生命的延续,我拥有的一定让姐姐拥有,我们姐妹永永远远不会分离。
父亲,虽然对您没有太多记忆,但是,您仍然影响了我的一生,以致于到现在,我仍喜欢和军人交朋友。曾读过著名作家张洁的散文《拣麦穗》,她小时候,大人们逗她:“将来嫁谁?”为了能天天吃到灶糖,她居然天真地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而我,当我还小得能站在祖屋的窗户台上“演戏”的时候,就不假思索态度坚决地向大人们宣布:“我长大了,要嫁个大军官……”
听姐说,我小时候,还没一块大青砖长,父亲总是用一只手托着我走东串西,多么想再度变成那么小小的我啊,风雨来了,有父亲宽阔的肩头为我挡风遮雨……父亲,您知道吗?有时我好弱好弱啊,弱到看到草绿色,您军装的颜色,都会怦然心动,心泪滔滔……
五年的父爱有多少,却是我一生的追寻……
作者简介:
武眉凌,资深媒体人,把新闻做成艺术第一人,记者、作家,现为“眉凌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
其散文多次获全国大奖,《中国城市散文集》一书收录了作者为39个城市写的散文,原外交部部长李肇星为该书作序,颇受读者好评。
武眉凌出生在董仲舒的故乡,却一直走在路上,一首首诗词如风卷帘,一篇篇月华般的文章散落人间。
从小报记者到大刊编辑,从小小师范到鲁迅文学院,从资深媒体人到公司董事长,一切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不畏山路的坎坷情感的跌宕。武眉凌,依然行走在路上,只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