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父亲

胡斌2012-05-16 13:25:08
    父亲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人。
    从幼小到成年,父亲对我们要求都相当严格。
    父亲说过,钢是在炉中炼出来的。
    在我幼小的心灵,父亲一直是挨整的,挨整的原因妈妈告诉过我们,父亲在林业局工作时,县里大办钢铁,父亲看到砸的锅炼出来的是一锅锅废铁时,痛心的说了一句“砸锅炼铁,得不偿失”的蠢话,因此成了右派。我们太小,弄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说这样的蠢话。只知道父亲是被人叫做“右派”的,只知道父亲是经常受着批判的。
    记得大约我十一岁时,父亲实然走了好运。这个好运使我们全家高兴了好多天。
    父亲被安排做公社修公路的保管员。保管员在当时是很荣耀的,因为父亲腰上总是挂着一大串铜钥匙,那串钥匙中其中每一把钥匙都可以打开一间仓库的门锁。那一排排仓库里有的装着炸药,有的放着雷管导火绳,还有的放着水泥、工具器材等等东西。父亲很荣耀,因为他有一大串铜钥匙。我们也很自豪,因为民工每天清晨领东西都要来找父亲,找父亲时看到我总是亲切的笑笑,有时还给我塞上一两颗水果糖。
     父亲很忙,修路是离不了父亲的。在当时,我觉得父亲真的很伟大,能管这么多间仓库,能管如此重要的雷管炸药。不管是公社书记,还是指挥长,都需要父亲,有事都要找父亲,父亲是了不起的。
     父亲也非常珍爱这串钥匙,钥匙就是父亲的宝贝。父亲走路挂在腰上,吃饭挂在腰上,睡觉时就把钥匙压在枕头下,真是人不离钥匙,钥匙不离人。
    有一次,父亲病了,要母亲代管一下钥匙,父亲就把钥匙握在手中好久好久,对母亲叮咛了无数遍,才放心地把钥匙交给了母亲。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雷声隆隆,乌云翻滚,搅得大地都好象在颤抖。我最好的朋友祖全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到我,贴着我的耳根低语道,这样的天气炸鱼是最好的,要下暴雨了,鱼都会漂到水面上来,水下面的空气沉闷,鱼在这个时候喜欢漂到水面来。你帮忙搞两颗雷管,我们去炸鱼吧。
    那个年代生活相当清苦,我们家已有数月不知肉味了,祖全家也是。肚子没油水,还真是拖得慌哩。
    祖全虽然年纪小,却是家乡水性最好的高手之一,能一下子在水里呆上几分钟不探出头来,弄得我们小朋友个个羡慕,把他视作小英雄。那年,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祖全高歌着“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歌曲,是第一个游过长江的,为此,还落了个浪里白条的美名,祖全深以为自豪和骄傲。听祖全这么一说,我心动起来。哪里去搞雷管呢?你爸掌管着钥匙啊,找你爸啊,找你爸要两颗呗!祖全眨巴着大眼睛。我想,是啊,找父亲去要两颗去,父亲掌管着仓库啊!我很自信,就和祖全小跑到工地,叫祖全在一处偏僻的地方等着我,就去找到了父亲。
    父亲正忙碌着,忙得汗流浃背。见我来了,就问到:你有什么事啊?爸爸,给我两颗雷管吧!你要雷管做什么?我怯懦的低声说:炸鱼。父亲说,雷管不能给,雷管能给你吧。是国家的。我苦求着,两颗不行,就一颗、一颗好吧。父亲听我反复纠缠,就生气了,不但没给我去拿雷管,还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一颗,半颗都不行。雷管是国家的,是修路用的,还是危险品,能给你吧!哼,炸鱼,炸鱼。国家的雷管能炸鱼吗?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父亲恨恨地喘着气盯着我。不给就算了,不就是一颗雷管吗。我气冲冲地跑开了,父亲连喊了我几声我也没理他。本来没讨着雷管就很失望,又挨了一顿痛骂,心里就更不舒畅了。我走到祖全躲藏的地方,闷闷不乐也很失望的告诉他,没要到雷管哩,祖全白了我一眼,哼,还是你亲爸爸呢。祖全这一声哼,我就觉得很对不住祖全,心中也暗暗恨着父亲。
    隔了一会儿,祖全看我无精打采,很不开心,就说,没有雷管,我们去抓鱼吧!
    抓鱼,能抓到鱼吗?祖全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经常抓鱼,有时候运气好,一天还能抓四五斤呢。
    那一天下午,虽然我们俩人被雨淋了个落汤鸡,但祖全身手矫健敏捷,加之运气真得很好,还真摸抓了不少鱼呢。祖全给我送了几条大一点的鱼。回家后,母亲看见我浑身湿淋淋的,问我哪里去了,我举着鱼,嘟着嘴,喊道:摸鱼,我们有鱼吃了。
    母亲高兴得笑了起来,是啊,有鱼吃了。
    晚餐,母亲用这几条鱼,做了一大钵美妙无伦的鱼汤。吃晚饭时,父亲还没有回家,母亲就把最大的一条鱼留给了父亲。我心中赌着气,说道,别给爸爸留。母亲问怎么能不给你爸爸留呢?父亲不给我们雷管炸鱼。雷管是公家的,也是修公路的,还是危险品呢,你爸爸不给是对的啊,是不是啊!母亲微笑着。好吧,既然母亲说了,就给父亲留一条鱼吧!但我心中还是有些不愿意,记恨着父亲,因为父亲让我在朋友面前很失面子......
    后来,父亲因为工作做得出色,被安排到和公社书记一起到大队蹲点。蹲点的干部两人一个组,叫工作组,书记是组长,父亲是组员。在蹲点的两年多时间里,父亲和社员有了很深厚的感情。有时父亲从队里回家了,社员还半夜三更的来找父亲拉家常,队长还跑来汇报工作,谈得热火朝天的,我们在深夜只好用被子把头蒙上,迷迷糊糊睡去了。
    在蹲点期间,不知是什么原因,父亲又成了“右派”本性难改的坏人,犯了大错误。父亲被关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禁闭后,下放到加工厂给工人们刨土豆,三十多个工人,每一顿饭要两大木桶土豆来做菜。
    土豆便宜,切丝切片切丁均可,又可以煎炒烧煮,是门好菜,一日三餐,土豆总是离不了的。
    父亲清晨起床,白天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就是要一刻不停的刨土豆,晚上还要时不时的接受批判。
    有一次,父亲被推拉着批斗摔伤了腰,在家躺了好几天不能动弹。腰伤了,但父亲的工作是不能停的,我就只好请了几天学假去顶替父亲刨土豆。因为动作不熟练,刨得很慢,耽误了工人们吃饭,有一次,因为土豆刨得不干净,挨了厂长狠狠的两个巴掌。厂长手上打着,嘴中还骂道:坏小子,真笨,笨得和猪一样。我的心流着泪,眼神露出倔强,为了不给父亲找麻烦,强忍着没有和厂长吵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回到了家中,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只是淡淡的说,小娃子,不打不成器。而母亲则在一旁爱怜的抚摸着我的脸,自言自语道,你爸身体恢复了就好了,你爸身体恢复了就好了!
    这时,我对父亲又多了几分怨恨……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才明白,父亲蹲点时犯错误的原因是私分公粮。七十年代初,国家正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父亲那时在五大队蹲点,社员把丰收的粮食都储存在仓库里。仓库里有苞谷、土豆,还有少许稻子等。社员平时只能分些土豆、红薯吃,苞谷和稻谷是绝对不能分的,要留着备战备荒,支援前线,说不准要支援人民军队抗击美帝国主义。
    社员们吃了一个多月的土豆,没油水。恰巧又要修备战公路,劳动强度大,感觉没气力,都快吃不消了。很多社员和队干部找父亲反应是不是分点“精粮”吃,所谓“精粮”实际上就是苞谷,少许稻子是不能分的,要运到省城交公粮。父亲给公社书记作了汇报,书记把父亲狠狠的训了一顿:社员没觉悟你也没觉悟,你还是骓队干部,仓库里大部分是公粮,是支援前线的,能分吗?没有人民军队保家卫国,我们能过安稳日子吗?父亲挨了骂不解地看着书记。
    过了几天,书记上县城开会去了,队干部又找到父亲,要求分点苞谷吃。父亲看着社员个个面黄饥瘦,就同意了。父亲说,我负责任,分一点,分一点吧,每家按人口每人分十斤苞谷,安排队长办好了这件事情。书记从县城开会回来,听说父亲没经他同意给社员分了苞谷,气愤难填,大发了一顿火,吼叫着民兵连长?上召集全队社员开大会,严厉地批判了父亲的错误。父亲因此也被隔离停职检查,关在公社房间里写认识材料,从思想的最深处剖析错误的实质和犯错误的原因......
   后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像春风吹拂了大地,父亲也因此落实了政策。
   有一年,父亲从北京办事回家,绕道从巴东到看我们。
   九十年代初,通讯还不十分方便,父亲到我们家时已是深夜三点多了。父亲在操场坝大声喊了半天,我才从甜蜜的睡梦中惊醒过来,  那年父亲六十五岁。因深夜院坝里光线不是很好,父亲记不住我们家住的楼层,只好在操场坝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急忙起床打开了房门,跑到操场坝一看,只见父亲用担子挑两个大旅行包,满头白发在暗淡的灯光下越发闪着银光,步子迈得很缓慢很缓慢,好像生怕把包晃坏了似的。
    我急急小跑几步,上前一把从父亲肩上取下担子,一担,嘿,大约七八十来斤。我惊喜的问道:爸爸,您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我好来码头接您啊。
    你们工作忙,再也不知道船什么时候能到啊!我的心猛地一揪疼,埋怨道:那您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在码头等就是!您看您,六十多岁了,还担这么重!担得起吗?父亲看了我一眼,只是慈祥的笑笑。
    进了屋,父亲洗了一把脸,顾不上吃些东西,就打开旅行包,从包中取出很多很多不远千里从北京给我们和几个孙子带回来的特产,衣服、还有玉石等等玩具。嘴中嘟噜道:这是靖禹的,这是靖禹母亲的,这是你的,这是胡宁他们的......我听着父亲的反复唠叨,看着父亲布满皱纹的脸,这一刻,我的眼角湿润了,在心中念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是啊!父亲的爱就是这样,有时非常威严,是沉甸甸的!但有时也是很细很细的哟,细得像父亲的头发丝一样,捧在手中,能有淡淡地芬芳......
   今年二月,我回家看望父亲,一进门,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腰板已弯成一道弧线的出现在我面前,陡然心中不禁又多了几分酸楚。想起 父亲去年还不顾八十岁高龄和我们的坚决劝阻,坚持着亲自到伍家台茶厂给我们品茶选茶买茶,而我们不能天天呆在二位老人身边侍奉父母,心中就涌满了无限的愧疚和难受。
    父亲就是这样的,他您身体不太好,但硬要亲自选茶,自家手选的茶父亲自己才放心,别人是不能代办了的。
    父亲离休回宣恩老家后,每年都要给我们三兄弟买十多斤贡茶邮来,让我们品尝。而父亲是个茶迷,饮茶必饮伍家台茶。
    父亲经常对我们讲:早在清朝,乾隆御笔《皇恩宠锡》的伍家台贡茶就久负盛名了。贡茶的创始人伍昌臣,去世后长眠于贡茶的发源地宣恩县伍家台忠堡屋脊。伍昌臣生于1757年(清乾隆22年),古稀之岁卒于1827年(清道光7年)。他从青年时代开始,在伍家台忠堡屋脊苦心栽培茶叶,生产出来的“白茶”,独具许多优点;味甘、汤色清绿明亮、似熟板栗香。泡头杯茶,汤清色绿,甘醇香郁;二杯茶,深绿中透淡黄,熟栗香郁;三杯茶,汤碧泛青,芳馥横溢。头年的春茶密封在坛子里,第二年饮用,其色、香、味、形不变,保持新茶的一切特点。由于有这些优点,逐渐远近驰名,官吏豪绅争相索购,并且作为贡品献给乾隆皇帝,皇帝品后大悦,下旨御赐《皇恩宠赐》匾,以资嘉奖。
   父亲酷爱伍家台贡茶,不管年龄再大,每年都会亲自去茶厂给我们选十几斤伍家台茶叶寄过来的。
   喝着父亲新手选购的好茶,耳边就响起了父亲的叮嘱,注意身体,好好工作哟!
  是啊!父亲的爱有时又象名茶一样,清香、芳馥、甘醇,沁在心中亲情绵绵!